[再见乡村:31省份自然村调查]之江苏篇
陈凤娥第一次帮人填问卷还是在1983年,20岁。那时,她甚至不知道只需将符合自己状况的选项涂黑即可,好心的她帮调查者把问卷上的每一个圆圈都涂了颜色,以至闹了笑话。
今年,陈凤娥的孙子已经9岁。当初闹笑话的问卷如今早已司空见惯,一年填七八份算是少的。开弦弓村但凡上了点年纪的老人,大多都有这样的体验。
江村,是开弦弓村更为外人所悉的一个名字。
1981年,中国社会学鼻祖费孝通凭借自己在英国伦敦大学学习时撰写的博士论文《江村经济》,获得人类学最高荣誉——赫胥黎奖章。江村,也一举成为中国社会学、人类学的圣地。
沿申苏浙高速向苏州方向行驶,至吴江庙港出口下,进入苏震桃公路后一路向北,不出两公里,远远就能望到立在路边的巨型广告牌,上书四个正楷大字“中国江村”,字边上是费老晚年的一张半身照。
去年一整年,村里已经接待了超过100批的访问者,大巴载着一车车的大学生、专家团在村口的费孝通纪念馆停下,参观,采访,发问卷,拍视频,合影之后上车离去。这样的情景每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
不知不觉,江村依旧,“样本”们却好像老了。
姚富坤,被当地人誉为“姚教授”。
他最得意的,既不是以初中学历自学成才,出了一部社会学专著,修了开弦弓村村志,也不是曾以农民身份受邀前往南大、苏大等高校开讲,而是费孝通总共26次访问江村,他陪同了24次。
“第一次我还没出生,第二次我才4岁,所以没赶上。”说话时,64岁的老姚黝黑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上了年纪的人不懂很正常,我也是因为有兴趣,有这样的机遇才会钻研,但是现在村里的年轻人也不太感兴趣,有的只知道费孝通一个人名,就没了。”对于江村文化传承的无力,老姚显得有些着急。
问起想没想过让自己的子女传承衣钵,他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女儿女婿都在厂里上班,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也要尊重”。话虽如此,老姚的眉头却是紧锁着的。
《江村经济》专门有一章描绘村民的宗教活动、婚嫁丧娶,皆与宗祠庙堂有关。江南地区,但凡发达的村庄皆有村庙,开弦弓村有东西两座永宁庵。现今的东永宁庵是2003年重建的,老庵在大跃进时被拆毁。
激进的年代,伴随庙宇一并拔除的还有旧时种种集体性仪式。如今只剩一样,过年烧香。而来烧香的依旧多是中老年人。
年三十晚上,方秋英和庵里的其他姑子们早早忙完家中事务,赶来坐镇东永宁庵。方秋英是这里的庵主,今年74岁。
“你是来写费孝通的吧?”
“是要发问卷吗?”
“是要写论文的吧?”
老太太们对外乡人有天生的敏感,一看便知,亦或是见过太多类似的调查者。
问及新庙建造的经过,方秋英一本正经地说:“这座庙是曹大人借我的身子号召大家造的。”
“曹大人”是开弦弓村的地方仙,相传过去是个高官,告老后隐居于村子附近,为村里做了许多好事。所谓“借我的身子”,即“菩萨上身”的意思。
问卷、论文、费孝通,当这些充满现代性的词汇以吴方言的形式被生造,从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嘴里吐出,又与“菩萨上身”、“曹大人”这些根植于乡土,甚至有些迷信的概念在他们身上毫无阻碍地自洽,多少让人有些感慨。
才年初一,老周就开始继续去年尚未完成的工作——拆掉自家的房子。
“孩子长大了嘛,房子也得换大点。”老周的儿子去年大学毕业刚工作,他计划今年在原址上建一栋别墅,连上装修,价格在100万左右。
“以后他结婚了,这里也可以做婚房。”看着尚未拆完的房子,老周已开始憧憬。
“儿子愿意住这里吗?”我问。
“不知道。”老周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周家隔壁的邻居,去年就已经开始建别墅,现在房子已经盖到了4层。
房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豪华,年轻人却越来越少,越来越想往外逃,这似乎成了开弦弓村的常态。
出走者有之,朝圣者依然源源不断。
老姚最近在做一个村民口述史的项目。“知道以前村里事情的人都在变老,你比如说,费孝通第一次调查时访问的人,现在已经没几个了。如果不把这些记录下来,再过不了几年,这块历史可能就消失了。”
(文并摄 钱一鸣)
责任编辑:王辉 SN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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