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语
"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
这是13岁的小刚留下的最后文字。
他最终死在了自家门前的水泥地上。光着脚,套着一条豁了口子的裤子。
屋内,他的三个脸被打肿的妹妹,同样喝下农药,相继死去。
他曾被母亲撕裂耳朵,被抽耳光,被拉到太阳下脱光暴晒。
他至少三次离家出走,最长一次长达两个星期,最后被人发现睡在玉米地里。
母亲抛弃他之后,父亲外出打工,他要照顾三个妹妹。
他几乎没有朋友,几乎不与除了妹妹之外的任何人说话,他把自己反锁在屋内。
他说他曾经发誓不活过15岁。
出事前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在出事当天的早晨,毕节市茨竹村村民陈晓(化名),还见过四兄妹中最小的妹妹小味。
6月9号早上6点多,陈晓去镇上打吊针,路上碰见小味。
"她脸肿着,脸到脖子都是黑的脏的,衣服裤子也没洗,手上拿了半个熟土豆。"陈晓说,当时小味低着头,苦着脸。
陈晓逗她:"土豆给我尝尝好不好?"
小味向后退,缩起了手。
从5月8日到6月9日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四兄妹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反锁在房子里,除了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味。
小味的幼儿园班主任马老师说,5月8日,她点名时发现小味没来上学,就去一年级,二年级,六年级依次找了小玉,小秀,小刚,才发现四兄妹这一天都没来上学。
四兄妹集体旷课的情况并不多见。
老师们商量过后,放学后一起去四兄妹家家访。但四兄妹把门反锁着。
"听见里面孩子在跑,但就是不开门。邻居还说四兄妹早上做了饭。"小刚的班主任杨小琴说,他们又喊来村里一个队长,商量怎么办。
"大家陆续喊了一个小时,还是不开门,最后没办法,只能拜托邻居劝劝他们。"杨小琴说。
5月11号,老师们又一起去找了一次,四兄妹依然不开门。
但5月12号,小味回到学校开始上学了。
班主任马老师找到小味,"哥哥姐姐们来上学吗?"
"不来。"小味说。
"他们在做什么?"马老师问。
"他们在家里做事情。"小味说。
马老师没有再追问下去。
小味重回学校后,老师们放慢了去家访的频率。小刚,小玉,小味的班主任均表示,一个月内老师们又去了两次,还给邻居打过两个电话了解情况,但都没能接触到孩子。
唯一的一次,小玉把门开出一道缝,说"哥哥不让去上学。"
在难以敲开门的情况下,四兄妹渐渐被遗忘了。包括与孩子们相对亲近的姨奶奶潘凌。
在村子里,潘凌是与四兄妹走得最近的大人,她常给孩子们送吃的。
就算是潘凌,也只在2015年见过小刚两次。
一次是3月份,小刚路过她家门口,她问小刚,要不要吃圆白菜,她可以去摘一棵。小刚不要。
还有一次是4月份,她问小刚,爸爸去哪儿了。小刚说,打工走了。再无他话。
在事发前一个月里,潘凌没见过小刚。只见过一次小味,她给小味买了一杯一块钱的八宝粥,问小味"家里有没有东西吃",小味说"有"。
四兄妹的邻居张启付,两家相隔不到30米。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张启付没有见到四兄妹出来玩过。他们玩耍的地方仅限于自家房顶和屋内。
"有一天他们在屋上头玩水,泼来泼去,我走过去想跟他们说说话,他们看见我来就跑回屋了。"张启付说。
四兄妹逃避所有人。
在事发当晚前一个多小时,乡里管教育的官员和老师六七人,进到四兄妹屋里劝说。
进去后,四兄妹躲在屋里各个角落。老二小秀更是躲进了沙发缝里。被找出来后,小秀说,课本被哥哥撕掉了。
老师说,撕掉没关系,可以补。他们还会给四兄妹买新衣服,买米买面。
小刚当场答应,第二天就去上学。
家访的大人们走了。
一个多小时之后,四兄妹喝下敌敌畏,相继死去。
四兄妹的最后四年
陈晓的家在四兄妹家往东一里路的山坡上。
她去镇上必须经过四兄妹家。
她的儿子,也和四兄妹的老二小秀,在一个班里上学。
2011年底,四兄妹跟随父母从海南回到茨竹村,陈晓就经常关注他们一家。
"那会儿四兄妹的爸爸张方其开始盖新房子,雇了三个工人,小刚也跟着帮忙,搬沙子,搅和水泥,忙上忙下的。"陈晓说,那时能看见小刚笑。
三个妹妹,也和现在的状态截然不同。
"那会儿她们妈妈还在身边,三个小姑娘都干干净净的,穿的新衣服,很漂亮,村民都喜欢她们。"陈晓不止一次的看见,小姑娘跟着妈妈一起,早上上山干农活儿。
上山的时候,妈妈和女儿手牵着手。
这快乐没有持续下去。
2012年初,张方其外出打工,留下妻子任希芬在家照顾四兄妹。
多名村民透露,2012年,任希芬与同乡一个叫赵文富的光棍好上了,还怀了孕。
陈晓说,小刚遭受的家暴也在此时间段发生。"他妈妈把他耳朵撕裂,手也给打坏了。为什么打,不知道。"
在这段时间,小刚最少有3次离家出走,一次7天,一次4天,最长的一次躲了13天。
躲了13天的那一次,茨竹村发动了十多人寻找小刚,找了三天,最后小刚在一片玉米地里被找到。
村民张仕勤说,那时的小刚,晚上宁可睡在泥巴地里,也不愿回家。
被找到后,小刚承受了长达两小时的体罚。中午太阳晒着,脱光衣服跪在阳台上,两个小时不准动。
"跪两个小时,娃儿哪受得了,都晒脱了皮。"当时看到这一幕的潘凌说。
2013年,任希芬离开家去外地。
这一年,小刚11岁,小秀8岁,小玉6岁,小味3岁。
父亲打工,母亲跑掉,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因母亲出轨,外公外婆也不认四兄妹。
此后,包括潘凌,张仕贵在内的多名亲戚和村民,都试图过给四兄妹温暖。
潘凌总会问孩子们缺不缺吃的,担心孩子们饿着,隔几天就去送点米和蔬菜。
张仕贵试图找孩子们搭话,"今天上学没有?""认得我不?""要不要来家里吃饭?"诸如此类。
有一天,四兄妹打了盆水,抓了只蛐蛐按在水里玩。邻居张启付走过去套近乎,问"好玩不",却把四兄妹吓跑了。
亲戚和村民们没能走进四兄妹的内心。
田坎中心校四兄妹的老师们做出的努力同样失败了。
小刚的班主任杨小琴,常常鼓励小刚。
2014年下半年,小刚在连续三次不及格之后,考到了60分以上,她笑着对小刚说,"不错不错,成绩很有进步嘛!"
小刚只是稍微笑了一下,沉默着。
"别的孩子老师要是表扬一下,一般都高兴得跳起来了。"杨小琴说,小刚太过沉默,"从没见小刚灿烂的笑过。"
杨小琴也没见小刚哭过。
小刚也有自己喜欢的课程。每周的电脑课,"总能看见小刚飞一般的跑去电脑机房。"
他要好的同学只有两个。其中之一的小江说,小刚有一个触摸屏手机,喜欢在手机上玩"天天酷跑"。
这是一款与奔跑有关的手机游戏,主角无论跑得多远,都难以逃脱摔死的命运。
沉默的螺旋
四兄妹所在的茨竹村,坐落在贵州与四川交界处的大山上。
作为贵州毕节市最偏远的村庄,唯一的小学在田坎乡里。
村里的小学生们,根据各家的位置,要步行20分钟到1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学校。
村中没有宽带,没通天然气,没有自来水。冬天烧炉子取暖,做饭烧木柴和玉米杆。就连手机也常打不通电话,移动和联动的信号,经常一两格。
村子2480人,有1300多人都在外打工,村干部说,"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6月12日上午,72岁的张仕勤在家中抱着两个3岁多的小孙女玩。
她们分别叫涓涓和婷婷。这名字是她们的干妈取的。村里有习俗,亲生父母如果在外打工,就可以找个干妈,给娃儿的脖子上拴个红绳,娃儿就不会哭闹了。
干妈可以给娃儿再取第二个名字。
但即便是干妈,也有自己的事情,一个多星期只能来一次,更多的时候只能爷爷奶奶陪着。
《新闻极客》在涓涓和婷婷身边待了5个小时,试图听两个女孩说一句话,但她们一直一言不发。
她们只是紧紧抓着奶奶蔡常玉的衣服,眼神流露出畏惧和茫然。
蔡常玉说,一有外人,孙女们就不开口了。"每年爸爸妈妈只回来20天左右,回来了,孩子也躲着爸爸妈妈,她们不知道爸爸妈妈叫什么,也不会叫爸爸妈妈。"
两个老人并不会教孙女识字和数数。他们每天只是让孩子吃饱饭,然后看住孩子不到处乱跑。"如果乱跑,就拿小木条打几下。"
在山上,村民之间有的相隔上百米,在孩子五岁之前,老人们不会让孩子们出去玩。
涓涓和婷婷偶尔会表现出对母亲的思念,母亲过年穿着红衣服回家,等年过完了回去打工,女孩儿看到有穿红衣服的人走过家门口,会指着说:"那是妈妈的衣服。"
但更多的时候,都是沉默。
在"茨竹村周边的留守儿童家中,基本呈现出相似的情景,"陈晓的大女儿最早也是如此,"沉默寡言的,什么话也不说,特别自闭内向。"
陈晓觉得,"这样下去,娃儿就荒废了。"她与老公商量,让老公一个人出去打工,她留在家里照顾儿女。
"这几年陪伴着,儿女们开朗多了。"陈晓有2个女儿,一个儿子。在《新闻极客》到陈晓家中时,她5岁的小女儿还会笑着拉着客人去摘树上的李子吃。
对于同村四兄妹的事,村里的老人们总是很感叹,"太悲惨。"
这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怀抱里的孩子。
(新闻极客 临安 贵州毕节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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