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极客》: 十八届三中全会后中国开启全面深化改革，你对这一阶段的改革成果和过程怎么看？还面临什么样的问题？

郑永年: 实施的不少，尤其是司法方面、市场化方面。
体制创新比体制改革更容易。每一个体制背后都有既得利益者。大学里每位教授都说要改革，改到自己头上来了，骂的比谁都凶。国有企业体制，公务员体制，任何体制背后都有既得利益者。现在做的，还是体制创新，新的利益者成长起来，对老的利益者形成压力。
今天中国面临的问题，经济下行、内部发展动力来源不足。原因是什么？很多经济学家愿意从经济上找原因，我觉得应该从社会上找原因。中国内需不足，为什么？社会建设没有搞好。西方为什么能够建设成为消费社会？就是因为社会建设搞得好。
我在英国生活过几年，那是消费社会，一般家庭如果有三四千英镑存款，已经算很高了。为什么？上学只需要一点点钱、住房又不贵。中国老百姓为什么都把钱放到银行？不是不会消费，而是不敢。买个房子就变房奴，小孩上学就变孩奴，生个大病一家人可能倾家荡产。
中国人一直处于自救状态。消费社会是中产阶级的代名词。没有中产阶级就没有消费社会。社会为什么不稳定？中产阶级不够大，中产阶级是和平、理性的，穷人不是。好的、社会稳定的都是中产阶级大。
经济上，中国已经是一个中等发达水平，如果今后十年十五年，能达到年均增长率6%到7%，足够了。十五年以后就相当于今天台湾的水平。中国如果把自己从中等收入经济提升为高收入经济，现今这些社会问题就没有了。最重要的是社会稳定。

《新闻极客》: 经济上我们已经提出了新常态。

郑永年: 所谓新常态，我有不同的看法。所谓常态，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十年十五年实现平稳的增长，这就叫常态。现在仍没有到新常态。
现在面临的经济新形势，是两位数的高增长时代已经过去，进入中高速增长时代。今年两会，习李一直强调，发展不是像以前追求GDP，牺牲社会的增长，把医疗、教育、房地产搞成暴利产业，这是不好的发展。
我们要追求的是质量经济，不是数量经济。我想这个更可以做到，只是现在遇到很大的困难。
传统的经济支柱，都出现了问题。地方政府和国企因为最近大规模的反腐败运动，大家都不敢做了。外资因为中国劳动力成本提高，也不愿意去扩大，维持这水平就不错了。民营企业的投资意愿转向房地产。只有众创这一块还好一点。
习李在做的有两个大手笔，一是众创，解决就业问题和贫富分化。众创背后更大的原因，是中国下一步的可持续经济发展动力。现在的企业家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现在上了年纪，很多人已经没有冲劲去透支。有些是因为产业结构的问题，比如房地产，很难转型，还有知识结构。众创的意义就是要培养新一代的企业家。
中国与西方的经济运行不一样。不仅政治上要培养接班人，企业也要。接班人不是通过家族企业去培养，而是要通过政府政策的释放，让新一代的企业家成长起来。 这一代企业家有10%的成功就已经足够好了，能解决就业问题、社会分配问题、可持续的经济发展问题，所以说，新的经济形势就包括众创。
另外一个大手笔是一带一路，为了可持续发展。资本过剩的时候去寻找海外市场。

《新闻极客》: 你说过“一带一路”是必须搞的，但是不好搞。

郑永年: 必须搞。从外部讲，（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要为发展中国家做点事情。从内部讲，要开拓新的市场，过剩的资本和产能要怎么办？只能走出去，可持续发展。
西方搞殖民地，向殖民地倾销商品，中国不能这么搞。现在西方发达国家对中国搞保护主义，那我们要开拓新的市场。当然，西方的市场我们不会完全放弃。中国本身的内需市场还是有的，但是不够。
“一带一路”就是除了向新加坡这样少数的发达国家，剩下都是发展中国家或很穷的国家（开拓市场）。
中国有过剩的资本，资本会走向短缺的地方。“一带一路”之前，中国资本已经走出去了，只不过现在更系统化。中国过剩的产能正是这些国家发展所需要的，不矛盾。 （一带一路）当然不好搞，投资总有风险。但我觉得能做好。
像现在亚投行就设计得很好，包容的、开放的，既包括亚洲国家也包括非亚洲国家。这个对中国非常重要，否则叫什么大国，你怎么承担国际责任？要去发展别人的国家。
中国以前也有一个责任叫“富邻”。“富邻”很重要，就是你的邻居富了，你自己就可以一直富下去。只有“富邻”了才能“睦邻”。中国有自己的外交哲学，以前是没有这个条件去实现，现在有了。

《新闻极客》: 按照你之前在《中国改革三步走》书中所说，现在中国的发展应该是属于第二步，目标是社会公平，建立法治的尊严。现在中国财富差距上，两极分化还是很严重的。蛋糕已做大，该怎么分？

郑永年: 第二步是必须解决的问题。众创就是为了给更多的人就业、创业机会，这是一个社会公平的效应。就业是第一次分配，政府通过税收是第二次分配，第一次分配不公平的情况下，第二次分配政府再努力也不会公平。第二次分配只是补充，你一家穷了，靠政府救济永远是穷人。通过进入市场、创业，这个最重要。
众创有一个目标就是为了达到社会公平。中国现在的社会群体有更多的排他性而不是包容性，像国企都是封闭性的，众创使得这个社会重新开放起来，使更多的人来进入这个市场，至少给你机会，成功不成功靠你自己。
社会公平是相对的。中国以前说，人人平等也只是个理想。所谓的公平就是老百姓能接受的程度。新加坡基尼系数并不比中国的低，但为什么没有社会不稳定的担忧？ 因为保底，不封顶。所谓的收入差距就是穷人和富人之间的收入差距，如果没有穷人，或是穷人的生活有保障，就很稳定。这就是我一直在提倡社会保护。 医疗、教育、公共住房，非常重要，今后几十年的目标就是要把这个做好。这个做好，基本上就是社会底层就保护好了。
大社会的公平，叫居者有其屋。中国有些城市的空房太多，为什么不做一个居者有其屋的（政策）呢？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新加坡有80%的政府住房，香港是房地产治港的，它的公共住房都有50%多，中国有多少?不到20%。人均住房面积30到40平方米，农村除外。两口子六七十平米一套房子，现在的住房已经达到居住有其屋的层面了，只是分配不公平的问题，这个政策中央应该好好的做一做。
社会建设这块，就是一条：建成中产阶级社会。小康社会就是我理解的中国共产党的中产阶级社会。
亚洲四小龙、日本，不到三十年时间，不仅从低收入社会转型到高收入社会，更重要的是社会建设，中产阶层达到75%到80%左右，这是他们最成功的地方。东亚奇迹说是经济上，那是片面的，其实更重要的是社会上的。
欧洲，在原始资本主义时代到后来的福利型社会，经过多少年的社会运动，非常暴力，日本、亚洲四小龙基本没有这些，为什么？政府主动的去做社会建设，培养中产阶级。前几年已经提出来了，以前日本60年代的工资倍增计划，它的社会政策，培养中小企业，新加坡的居者有其屋的（政策），每一个经济体都通过他们不同的方式造就了一个庞大的社会。
中国社会改革要加大。

（新闻极客 冯晨 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