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假新闻。”
邱磊在电话里告诉新浪网，这两天他有些发愁。站在四川西充县的酒店窗前，他发现几名媒体记者正徘徊在楼下。
邱磊是一个公益机构的工作人员，因为《爷爷在联名信按手印驱离艾滋男童》的新闻，让他与这个小村子发生了关系。
据某网站报道，12月17日，该村205名村民以“联名信”的方式，试图驱逐村里一名8岁艾滋儿童坤坤。
在照片里，203个名字写满了3张信纸，并逐一按上红手印。另一张照片，在一家超市门口，近30名村民站在“安全距离”外，注视着准备走过马路的坤坤。
“他就是颗定时炸弹。”“万一被他接触或咬一口，你说咋办？”报道中，多名村民均流露出对小坤坤的冷淡和恐惧。
但联名信事件是一个被策划出来的新闻，出自一位网站编辑和另一位视频拍客。
这让邱磊始料未及。
坤坤是真的，他的确是艾滋病感染者。
邱磊原本是来“拯救”他的。
身为某艾滋病专项NGO(社会非盈利公益机构)组织成员，邱磊在报道的第二天，赶到了坤坤家，希望能解决他目前的困境。
他在黄昏时分赶到村子。透过微弱的光线，他发现坤坤家的确并不富裕。
坤坤是典型的留守儿童，从9月大时被爷爷罗文带大。
接受媒体采访时，罗文曾表示，在大儿子与坤坤的妈妈交往时，对方已经怀孕三个月，所以“谁是坤坤的亲生父亲，只有他妈妈才晓得。”
罗文辉还告诉两位采访者，坤坤的父母至今未办理结婚证，坤坤的妈妈一直在广州打工，上一次回家，还是在5年前。大儿子在坤坤查出艾滋病前，还会每月寄些生活费，如今同样音讯全无。
因为光线实在太暗，邱磊被罗文辉带到了村上的队长(组长)家。一周前，正是在这里，大家发起了联名信。
罗文辉对邱磊说，自己已经69岁，老伴因为白内障双眼已接近失明。繁重的农活，越来越坏的身体，让他对坤坤的照顾已经力不从心。
报道称，因为没有学校愿意接收，原本该读二年级的坤坤，经常在“在田野间奔跑、打滚，爬上树摘橘子，甚至试着在地里支一张破网捉野鸡。在村民们看来，坤坤“就是个野孩子。”
因为缺乏管教，坤坤曾偷过罗文辉和亲戚的钱，也偷别人的手机。点燃过自家屋后的草堆，甚至跑到过高速公路下面的油井里去点火。
在报道中，坤坤成了现实版的“周处”。于是，思前想后，数十名村民代表，在2014年12月7日晚，赶到了村上的队长家，商议“如何让坤坤离开村庄。”
稿件里显示，当决定发起联名信时，罗文辉也按上了手印。坤坤也在现场，他静静地观察着，只是在爷爷起身时，向信纸伸了伸脖子。
报道中有个细节，邱磊记得格外清楚。从会场飞奔到家，坤坤直接爬上了床，躺下，一言不发。
在过去的几天里，邱磊总会想起这个细节。直到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扯淡。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有事情就让他们找我。”在酒店的房间里，邱先生接到了副乡长(镇长)老包的电话。
消息在网上传开后，老包被县里任命为与媒体记者联系的负责人。
一天前，看到这则新闻时，老包“差点把肺气炸”。在他看来，这篇报道让乡镇领导看起来像是坏人。
“这就是典型的坏记者！”老包直接在电话里告诉新浪网。“联名驱逐”完全是在两个网站记者的煽动下才发生的。
“我们根本就不是坐视不管。”老包希望这次能还原事实。
老包说，坤坤感染艾滋病的事情，是在2012年7、8月传出来的。
当时，罗文辉因办理农保，前往派出所开户籍证明，在查对资料时，民警发现，坤坤的病情，已经被挂在了疾控中心的名单上。
此前的几个月里，提前知道病情的罗文辉对谁也没说。因为一次意外，坤坤的耳朵流血不止，在医院验血时，大夫曾把消息告诉了罗文辉。
消息真正在村里传开，是2012年12月12日。
老包说，当时镇里通知村上的干部开会，罗文辉才主动说了出来。
“我们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老包说，在确定消息后，镇里立刻派人找过医院，得到了“可以按照国家规定，对坤坤所有的治疗费用进行报销”的承诺。
此外，还从乡里每月给罗文家拨678元的补助，今年11月提升到了每月1130元。
乡政府每年还给予坤坤救助金2000元。乡党委书记李辉每月上门走访罗文家，了解坤坤情况。
“要是我们不找电视台，可能就没后面的事了。” 老包有些后悔了。
2014年11月26日，世界艾滋病日的一周前，为了解决坤坤的问题，乡里联系了成都电视5台，对村民和罗文进行了采访。
“我们的本意是，希望通过电视台，向社会寻求物质等方面的援助。”但令他没有想到是，十天后，两名某网站的记者，在晚上走进了村子。
参与策划的记者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表示，在言语上或许暗示过坤坤爷爷写联名信，并承认方式不妥，但他认为，他们完全出于好心，希望坤坤能引起关注。
“其实当时，我们就已经非常反感他们了。”村中的李书记对新浪网说道。
“因为其他媒体都是白天光明正大地来采访，他们都是半夜三更。”李书记怀疑，晚上采访，是让了故意让拍客的画面显得紧张、刺激。
“村民平时对这个家庭很关爱，过去都会给零用钱，给坤坤买零食。我们党委政府也向群众做过宣传。另一方面呢，我们也希望能够得到社会热心人士和公益机构的支持，希望坤坤能到更好的环境里去。但到那两个记者那，就变味了。说大家驱逐他。”
李书记特别强调。如果没有可靠的地方，大家也愿意坤坤留下来生活。“因为过去8年大家都习惯了嘛。”
“是记者让大家开会的。也是他们喊大家来登名，说把这个娃儿弄个好地方，去关爱、教育那些。”村民何正棋对新浪网说道。
12月17日的联名信正是由他执笔。
“但内容都是他们(采访者)说的。罗生写不出来，就都喊我写。”
何正棋觉得自己很窝囊。“我说我写不来。他喊我写一下，最后念一下大致内容，念了就……”
他还记得联名信的开头。“就说坤坤嘛，现年八岁。因在南充市人民医院检查出来是艾滋病，通过村民会大家都同意，把这个娃儿弄到个好单位去，生活受教育，不影响大家的身体健康。”
他也清楚地记得那两个人的模样。30多岁，175的身高。
“是在我家里签的。”黄队长(组长)对新浪网表示。
因为屋子大，所以会场选在了那里。
“现场只来了20多个人，能有205个签名，都是罗文辉和他们(采访者)第二天拿到村里，造成那么多人签字。”
黄组长记得，当天下午3点，两名采访者，将坤坤的爷爷带到了他家里采访，一直持续到晚上9点。“后来他们就喊开会，一直开到11点左右。”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在我家，我还给他们下了面吃。”黄组长对新浪网说道。
“要不是媒体搞事，情况根本不会那么复杂。”黄组长说，广西的一家艾滋病公益组织，已经派人来到村子。准备商谈坤坤的未来。
邱磊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能给坤坤未来的人。
在队长家，他和罗文辉谈过自己的计划。
邱所在的公益组织在全国有四处“儿童之家”，专门收留艾滋病儿童。
离坤坤最近的位于云南某座城市。在那里，有3名成员可以照顾坤坤和其他小伙伴的饮食。
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那里，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个艾滋病感染者，可以在公立学校就读。
“我们会为他联系学校，如果成绩好，完全可以让他念大学。如果成绩不好，我们也会为他选择一所职业技术学校。”
邱磊还记得，听完他的介绍，罗文辉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这让他多少有些难受，“其实我有一种感觉，他的确想甩掉这个包袱。”
尽管如此，邱磊也不能确定，计划何时能定下来。
越来越多的媒体，赶到了村子。没有谁敢轻易决定，坤坤的去留。
他觉得媒体，这次是帮了倒忙。
窗外的记者已经出发。为了避开采访，邱磊准备晚一点儿再去坤坤家里看看。
“我们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让坤坤真正走入生活，走入社会。”邱磊说道。
文中“坤坤”为化名
(谷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