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0年代初,《大众电影》曾创下965万份的发行神话,成为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刊物,至今仍无人超越。现在,这个数字跌到了3万。这本曾经最辉煌的杂志走过的60年,是整个时代的60年
本刊记者 刘珏欣 发自北京
金鸡百花影城位于北京最好的北三环边。米花机,可乐柜,电子公告板闪着红黄字符,大小影厅红椅蓝墙。大厅门口摆着电子游戏机,小孩子上去按两下,身后追着年轻妈妈。
普通的现代化电影院,差不多都是这种轻松热闹的样子,卖力招引主流观影群——青年人和孩子。一点也看不出,三十多年前,这里是中国电影家协会内部专用的评奖、研讨电影放映厅。
周三中午11点半,3号影厅的门开了,满满的观众涌出来,大厅里的气氛骤然不一样起来。他们几乎都是白发,大都穿黑、灰、咖色衣服。一两个穿海魂衫的年轻姑娘夹在中间,特别刺眼。老奶奶说着今天的电影不错,是难得的文艺片:“现在总是演撞车、爆炸,看得人眼晕!”
81岁的马锐夹在散场人群中。每周三影协会员可以来此免费看包场,这位《大众电影》的前副主编几乎每次都来。
即使已经过去30年,马锐仍然能骄傲地背出1981年世界四大通讯社同时发出的一则消息:“世界上以一种文字发行的刊物,发行量最大的是北京的《大众电影》。”965万份的发行神话,至今无人超越。现在,这个数字跌到了3万。
2011年初,和马锐一起搭档十多年的老社长崔博泉离京赴沪,大年初五,为杂志现状嚎啕大哭。按《大众电影》摄影师周雁鸣描述:“现在的《大众电影》没有社长、没有主编、没有发行部、没有广告部。”也没有摄影师。“这么好的品牌被毁了!”而《大众电影》现在的团队认为,其实杂志运行正常,外界的关注只因当年太辉煌,对比太强烈——这本曾经最辉煌的杂志走过的60年,是整个时代的60年。
创刊:
我们每个人象唱着歌一样地生活
45年后,已经74岁的《大众电影》第一任主编梅朵还记得1950年6月1日,在上海市江西路四马路汗尔尔登大楼362号创办《大众电影》的那一天。当年简易的二层楼此时已成了一所中学,每次路过,他仍会回想起那间偏南屋子里发生的种种:“我们都沉浸在解放初期的热烈气氛中,一种将要实现人类理想的希望,使我们每个人像唱着歌一样地生活。”
后来任副主编的唐家仁那时和梅朵一起,“像搬着一块砖、一块砖地建筑着《大众电影》这座房子。”他自豪地记得,《大众电影》创刊那一年,也是法国的安德烈•巴赞创办闻名世界的电影期刊《电影手册》那一年。
《大众电影》创刊号大32开,正文30页,画页极少,定价旧币1500元,只有封面和封底彩色印刷,却还选用了黑白电影的剧照。封面上,外国小男孩捧着水杯抬头仰望,眼睛忽闪明亮,那是苏联电影《团的儿子》中小英雄凡尼亚的剧照,贴合儿童节主题,也代表了梅朵们的希望:“解放了,我们自由了,我们当然应该拍自己的电影,办自己的电影刊物,写自己的文章。”
没有什么钱,就依靠过去办《剧影丛刊》留下的一些纸头上马。编委会的名单赫然耀眼:编委主任夏衍,编委于伶、姜椿芳、杨帆、陈白尘、钟敬之……创刊号试印1万册,很快售罄,又连续加印了3次,还是供不应求。
唐家仁戏称当时编辑部只有“四个半”人:四个专职的编辑记者加一个兼职来搭把手的。半月刊的组稿、编辑、设计、采访、校对到印刷、发行,“四个半”全担了。
“每到校对的日子,大家一齐去到印刷厂,整整干上一天,一人吃一碗阳春面,高高兴兴地去,高高兴兴地回来。相互之间总是那么亲密无间。”此时梅朵还兼任着《大众戏曲》的主编和《文汇报》文艺副刊的主编,从早到晚忙不停:“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稀奇,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力,同时担负那么多工作?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一种为了美好理想而全力以赴的精神在驱动着我的生命。”
这正是梅朵神往的状态:把全部生命投入工作。然而新生活崩塌得如此迅速,仅仅两年多后,因为在香港时曾与作家胡风有过交往,梅朵被撤去《大众电影》主编职务。受到冲击的不仅是主编。同年,对电影《武训传》的大批判展开,“文艺整风运动”开始,《大众电影》停刊整改,不久迁到北京复刊,《新电影》杂志并入。“由于思想紧张,所以版面上也不如刚开始那么生动了。”唐家仁回忆。
1957年,梅朵在“反右”运动中被彻底打翻,划为“右派”,先后送到河北、山西的农场和煤矿,劳动改造二十多年。
1962年秋,《大众电影》迁回上海,与《上海电影》合并。1966年,《大众电影》出完第六期(总第306期)后,宣布停刊。
上海电影局大院的批斗会场上,打了红叉的《大众电影》经常铺一地。台上“黑帮”低头弯腰接受批判,台下红卫兵小将们津津有味地翻看《大众电影》。
复刊:
就是要美!被称好色之徒也要美
梅朵平反回到上海时,已是1979年。当年意气风发的文学青年,已经被折磨成了瘦骨嶙峋、病痛满身的白发老者。梅朵扑向新生活,要把失去的旧岁月加倍找回来,开始创办《文汇月刊》。
正是整个中国万物复苏时,一千公里外的北京,《大众电影》也开始复刊了。
马锐此时调动到影协,他被问道:“你愿意到研究部研究电影呢,还是愿意到《电影艺术》,还是愿意到《大众电影》?”他一口答了《大众电影》。这位新中国第一批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才子,“文革”以前办他并不喜欢的曲艺杂志,“文革”时被下放去烧锅炉。“文革”结束后,终于来到了喜欢的电影界。
选择《大众电影》是奇怪的决定,起码在马锐的领导、朋友、同学眼里是这样。“大众”是下里巴人,远没有阳春白雪的《电影艺术》受理论界欢迎。“他们说搞学术你还是不能去那儿,我说我不搞学术,就搞编辑。”因此,马锐成了《大众电影》编辑部主任。
1979年1月20日,《大众电影》复刊,主编是著名编剧林杉,副主编是崔博泉和唐家仁。定价0.3元,印数50万册。二三十人挤在借来的三四间办公室里,分成影讯组、评论组、读者来信组、美编组,还有两个摄影记者。新的时间开始了。
刚刚脱掉灰衣服蓝衣服的人们太需要美丽了。这本经常被错读为《大象电影》、《大家电影》、《大泉电影》的杂志,伴着美人封面和郭沫若提写的行书刊名,迅速热销全国。
“就是要美!文字的美、画页的美、编排的美、内容的美,封面要漂亮女演员的漂亮照片。”马锐说:“定谁上封面,我们要了解各界人士喜欢哪些人,才去拍哪些人。拍好几卷胶卷,洗出上百张照片,请来摄影师、美编、美编室主任,有时主编也叫来,一块选,常常争论半天。”
“文革”停刊前,《大众电影》就因总用美人图作封面封底,收过批评信,比如刊登了英雄的照镜戴花图而不是视死如归图,“新中国的女教师是手里拿着辫子,似笑非笑故做媚态的样子”。批评信讽刺:“编者照顾了爱把美人图贴在床头上的小市民口味。”
复刊之后,同样的烦恼又来了。主编林杉悄悄对马锐说:“你知道吗,咱们同行里说我什么?好色之徒!就不能摘掉这顶帽子吗?”1982年第5期,张雁得了第二届金鸡奖影帝,这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眯眼老爷子离俊男有很大距离。林杉跟马锐说:“摘帽的机会来了,拿他当封面吧。”尽管往年,影帝是帅哥也只能屈居封底。
不好色的结果立竿见影,发行量当期狂跌六十多万,下一期才涨回来。林杉只能认了:“咱还是当好色之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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