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乡间行

　　周大新

　　7月，我回到了故乡南阳。戴上草帽，在浓烈的阳光里重新踏上我曾经洒过汗水的田埂，在田垄里让玉米、绿豆的叶子碰着自己的双腿双臂，鼻子里沁满庄稼的青鲜气息；重新走进我熟悉的村庄，听到村庄里特有的鸡鸭狗羊们的合唱，望着在暮色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有一种异常亲切的皈依感；重新握住父老乡亲们起了老茧的手，听他们谈论天气阴晴儿女亲事地里收成等诸样家常，一种温馨感油然而生。

　　地

　　田地还是过去的田地，但田地里长的庄稼是精心打理和整治过的庄稼。不管是玉米还是绿豆，不管是红薯还是谷子、花生，都能让人看出种植者在管理上的认真。这一点和前几年有了不同。前几年，由于每亩庄稼上交的税费提留太高，种田人辛苦一年，扣去上交的和自己的投入，剩的已经很少，个别的人家种一亩地甚至只落十几元钱。这使他们对田地的感情迅速降低，干农活变得敷衍潦草起来。个别的对土地生了愤恨，宁愿撂荒也不下种。今年，由于政府每亩地只收一次税且将税金压得很低，有的县收二十三元九毛五，有的县只收十四元，这让庄稼人重新觉得种地值得，种地的热情重又高涨。三个县里，都没有一块土地撂荒。我到家的时候，天正旱着，邓州的农田里玉米叶子都被太阳晒得打了卷，乡亲们顶着烈日将井水抽出来浇到地里，有时一直摸黑浇到半夜，只怕秋庄稼苗被旱坏。那份经心和辛苦让人难忘。

　　田地里的一个变化是，种经济作物的田块多了。乡亲们怀着由衷的欣喜说，同样面积的土地，今天赚的钱远远超过了过去。田地的“种植者”和“所有者”不再一致，也是一个新的变化。有的全家外出打工赚钱，家里分到的责任田没有人种，便把田地委托给自己的亲戚或邻居来种，地里的收入由种植者所有，同时由种植者负责交税；有的人家因办厂或经商，无暇再种地，便把自家的责任田交到愿种的农户手里，自己代为交税，用此法保住土地，留下日后的退路；还有人家因为镇子开发或高速公路经过，自家的责任田被占并被一次性买断，手上虽有了钱却又找不到其它投资继续赚钱的门路，他们便替有些劳力少的人家种，所得由双方分成。这现象和谐地存在着，让人惊奇。

　　村

　　村子的变化最为显著。村子里变化最大的是房子。邓州构林镇几乎每个村里，都有人家盖起了楼房。楼房多是两层，有客厅、卧室、厨房、仓房和凉台、晒台等，虽然装修得不如城市，但人住在里边，感觉也不错。盖不起楼房的人家，也多把自己的旧房翻修过，盖成平顶的或坡顶的，比过去漂亮多了。院子的门楼是乡间人家都很看重的建筑，大多数人家的门楼如今都翻修得高大气派，有的还贴上了红色的大理石或花岗岩石片。个别的人家还建有停拖拉机的房子，和城市人家的车库有点近似。南召的大冲还由村委会拿钱，在村中的一块高地上，修建了供村人休闲娱乐的凉亭和石凳。你走进大冲的休闲场地，会以为走进了城市某个社区的休闲处。

　　村路的变化也让人惊喜。我小时候，不论是镇与村之间还是一个村子内的户与户之间，其连通的道路都是土路，一下雨和雪，路就泥泞得难以行走，别说走机动车与平板车，就是步行，也挺烦人。如今，邓州地面的所有乡镇与各村委所在的村子，都有沥青路相连。村人外出，可以不受雨雪影响，能脚不沾泥便利地由村道到乡道到县道再到省道和国道。

　　村子的绿化面积也大大增加，变得更美了。由于宅前屋后的树木归各家所有，所以每家人都热心种树。不仅种榆树、桐树、柳树、构树、杨树等用材树，也种桃树、杏树、木瓜、枣树等果树，使得家家的屋子都掩映在绿树丛中。还有的人家在门前、院中种上了指甲花和牡丹、月季等多样花卉，使得花香满院。由于树多，就引来了鸟；有花，就引来了蝶。你走进村子，听见鸟在啼鸣，看到蝶在翻飞，那心情立马儿就好起来了。

　　人

　　乡间的所有变化，归根结底来源于人。到乡间你若只看衣饰，乡亲们变化并不大，可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与过去相比，他们关注的事情有了变化。过去，人们最关注的是怎样提高每亩地的产量。如今，人们的市场意识变浓了，知道倘是种的东西不对市场的路子，产量高不一定就能赚来钱。大家不再漠视市场闷着头种田，而是更加关注农产品的市场行情。在淅川乡间与乡亲们聊天，他们最爱问你眼下哪些农产品热销？哪些地方有专门的辣椒花椒等农产品交易市场？地里产啥东西最能卖钱？人们对市场的变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关心。

　　人们种地的方法也有变化。过去，农人种地都是凭自己的经验和老辈子传下来的法子，如今，大都懂得用科学的办法使用农业机械来种地。

　　人们的法律观念变强了。过去，人们只知道人犯了法是要受惩处的，对法律充满畏惧，不知道法还有保护自己的功用。如今，乡下人也懂得用法律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对法律有了一种亲近感。乡亲们遇事不再靠争吵甚至动拳头来解决问题，而是用法律来讨回公道。我回家时，恰好村里有十几户人家地里的绿豆苗出现了枯死现象，原因是买了不合格的除草剂，这十几户人家保存好证据，找来证人，然后又把那个卖除草剂的人叫来，让他实地察看恶果，之后告诉他，如果他不赔付，就要把他告到法院去。那人见人证物证俱在，打官司肯定要输，只好答应分期赔偿。

　　人的流动量也更大了。如今，人们不再死守家园，一有机会就到广东、郑州、北京和沿海城市去打工挣钱。短则一月几月，长则一年几年，每过一段日子往家里寄些钱。过去我回到老家，人们问起我的工资数目，我答出后，他们总要羡慕地咂嘴称奇：那样高？！这次又遇人问我的工资数目，听的人都反应平静，个别的还撇撇嘴说：不高嘛，倒是让我有些惊奇了。

　　人们使用的交通和通信工具也大变了。过去，乡下人上街进城走亲戚，多是骑自行车，如今，很多人骑的是自己的摩托车，要不就坐自家的小四轮拖拉机，方便、快捷。过去，乡间人传信息，主要靠人们带口信与便条。如今，邓州、淅川和南召三地的乡村，安电话的人家很多，个别的年轻人，腰上也别了手机，有事，打个电话就成。南召有一个村子，腰里别手机的就有七八个人。

　　乡间的变化让我这个游子心里感到十分欣慰，我知道，与沿海的乡村相比，南阳还有不小的差距，可我相信，有今天的基础，它会变得更富更好更美。

　　《人民日报》 (2004年09月02日 第十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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