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过春，阳光明亮了许多，虽然厚衣照旧，但脸上有了分明的暖意，心里也软软的，发酥。人舒服多了，南艺后街的古董摊，也喜眉笑眼，跟着起了热闹。周六，我照例去找治印的谈先生聊天，翻翻碑帖说说印谱，上天入地，信马由缰。这时，老吴也是断断不可缺席的，而且还来得早，谈先生的印摊铺刚刚支开，他就立在一旁等着了。偶尔，我有点耽搁延误，必定会收到他的一通催促令，好像开什么重要会议而他是主持似的。老吴不但人来，每回都带着几件作品，不是书法就是国画，一见面，即亮出来，扇面斗方条幅的，品种还真不少。老吴有即席演讲的天赋，尤其是自我点赞，一定会派遣许多形容词上场。随着他一套颇为专业的指指点点，旁观者很快层层叠叠。老吴说，“怎么样，就一个晚上的功夫”，或者，“累死人，整整一天没挪窝”云云，围观的好多粉丝，雾里看花般凝住神，都有点仰视的姿态。此时的老吴，神情愈发舒坦得意，眉目松软，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阳光更亮了，满地的古董文玩，被照得熠熠生辉。有粉丝动了心，指着某幅字画，问老吴卖不卖。“卖啊，多少钱，随你给！”此时的老吴异常爽快，而且绝非虚言。碰上个开玩笑的，壮着胆子说，五十怎么样？老吴马上两个字：“拿去。”钱货秒讫。本该痛快啊，老吴收了款，却敛住口，额头微红，瞬间蒙了层羞涩。有几回，老吴还三两步地匆匆离去，似乎丢失了什么东西。
老吴与共和国同龄，书香门第兼干部子弟。聊开了，他便禁不住回忆起少年时的种种自在：住洋房，吃特供，弹钢琴，写字画画，装收音机，做学生头头，见识各路名家……总之，凡那个时代，巷闾坊间罕有的丰富和时髦，他一个都没落下。直到了17岁，老吴的好日子被颠覆了。冬日的某个早晨，刚刚读上高中的吴同学，忽地就成了一个苏北农民。老爹老妈挨整，兄弟姊妹五个，呼啦啦下乡四个。谈起这一段，老吴悻悻然，然后呆呆地望着某处。类似老吴后来的经历，这一代人几乎都遭遇过，只是大多数人的少年，难如老吴那般优渥。可奇怪的是，除非他说起，很难想象眼前这位高拔匀称的汉子，居然曾经在苦水里泡了那么久。因为，无论中意的字画，还是喜爱的音乐，老吴的审美取向，无不透露出一种悠然自得的天趣。
下了乡，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老吴说的一切，当然还是苦日子。“不过我过得并不苦，因为我聪明啊，脑瓜好使啊，我动手能力强啊。”“譬如呢？”“不要譬如好不好，你随便指哪样。种地就不说了，大锅饭，显不了山高水低，要谈本事，得看自留地，什么种菜、养猪、喂鸡，我不但上手快，还学得好。我会找书看啊，查资料啊，走科学路线啊。结果呢，猪肥鸡下蛋，菜多得吃不完，弄得人家贫下中农，家家户户反过来向我讨教。8年农民，我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苦熬苦熬，熬着熬着，就不苦了。”
我也插队苏北，老吴的体悟，绝非阿Q，譬如挑担子，开始肩膀疼，走上十里地，就不痛了——麻木了。所以老吴回城后，被安排做扛大包的仓库工，他也就咕哝了几句，没有过多抵抗。但毕竟，回到城里的，不仅是历经磨练已然皮实的肉体，那些貌似远去的少年憧憬，渐渐地，又苏醒过来。知识分子翻身，更加强烈地刺激着老吴。虽然每个月必须完成一百多吨的扛包量，比插队更累更乏味，但丝毫不能遏止老吴重塑金身的渴望。于是，又苦熬三年，老吴成了第一届中文自考生。
拿到毕业证，老吴顿时神气起来，马上要求单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因为是单位独一份，那一天，老吴是傲气的，又是直截了当的，“不管干什么活，反正不扛大包了”。而所谓单位，就是个公司的棉织品仓库，万般无奈，只能把他“落实”到工会打杂。“刷大标语、出黑板报、发电影票，别看我这个中文系大学生，整天就这三件破事，可快活了。你想想，名正言顺地写字画画，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吗？”的确，被压抑的，总要释放，如鱼得水，该是怎样一种人生快慰。很快，老吴的作品频频得奖，紧接着被选为工会主席，然后又是区人大代表，一时间，老吴声名鹊起，小日子甚是滋润。
可谁知道，命运会再一次捉弄老吴。公司整体卖了，和当年许多同学一起插队一样，一长串下岗名单里，也有老吴的名字。然而说起这一段，老吴并没有刚下乡时的沮丧，反而兴奋得很——“做广告灯箱，刻办公室牌子，布置大型会场，凡是能扯上写写画画的，我都敢做。不懂就学，一学就成内行，挣钱不多，但也不少。书法绘画，在文人，是雅趣，在我老吴，还是一种物质加持。我卖过彩票，挂上几张字画，客人问价，我答一律奉送，前提是，你多买几张彩票即可。‘移花兼得蝶，卖石更饶梅’，彩票本来就是要买的，还顺便得了张字画，哪个不欢喜？生意岂能不好？”
“每个人，都是人类处境的完整形态”（蒙田）。老吴快七十了，起起伏伏的身世背后，写满了一代人的酸甜苦辣。不同的是，除了聪明能干，老吴更有一种超迈的自在心性——乐观豁达。老吴的字，娟秀柔逸；老吴的画，清新雅致；老吴拿着不高的养老金，却半卖半送地传递着艺术。“富于笔墨穷于命，老在须眉壮在心”，还是板桥先知，早就号过老吴的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