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加爵案引发思考:贫困大学生需要走出心理困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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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3月25日10:50 南方周末 | |||||||||
□本报驻京记者 闵家桥 “我能想象得出,马加爵杀人之前是怎样的绝望。”在北京一所师范院校就读的大一新生张凯说。 张凯来自山西省晋城泽州县泊村,父母都是农民。这一年他的学费来自全家亲戚的
张凯只是大学校园里贫困生群体中的普通一例。据权威统计,目前全国大学生中贫困生的比例已近30%,特困生比例为10%~15%,贫困生人数将近300万,绝大多数来自农村。 “我如何努力也无法融入” 采访贫困生的过程并不顺利。有的人婉拒了,有的干脆态度冰冷地突然挂掉电话,在记者拿捏语气刚刚表明采访意图的时候,另一些贫困大学生却是心态开放而友好地接受了采访。来自内蒙古的赵杰说,“我们缺少的正是一个倾诉的渠道。” “中学的时候,我第一次来到城市。周围同学的生活方式刺激了我,他们家里的条件好像都不错,这从他们花钱的样子就能看出。”就像马加爵一样,那种隐而不发的沉重感从中学时代就伴随着很多来自农村的贫困生。 卢林生于福建一个普通农家,父母靠卖水果维持生计并供养他读书。“赚钱很难,有时候荔枝只卖到三四毛钱一斤。”卢林说,高中时代他一直深感自卑,“我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是农民。有段时间,我甚至仇视我的家庭。”卢现在是北京师范大学二年级学生。 贫困生在进入大学前就普遍背负着深重的压力,考上大学是他们认为可以改变生活的惟一方式。“第一年没考上,心里特别难过。家里砸锅卖铁供我读书,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我选择了复读。”张凯当时所在的中学是重点中学,但他最后去了一所教学质量非常一般的民办学校复读。“他们答应免掉我全部的学费。”那一年,张凯憋足劲,最终考到北京。 “报考师范,当然有经济方面的考虑,学费相对低,而且补助也稍微高点。”一位来自山东的学生说。有调查表明,经济资源的匮乏直接影响了农村考生报考志愿的取向。“热门专业、名牌院校的分数和学费往往高于一般学校和专业。冷门专业和院校,像农林师范类院校,不仅有学校的各项补助而且还有降分的优惠。相对前者,后者对农村考生的吸引力更大。” 在这一过程中,一些农村考生被迫放弃他们曾经的梦想。“我其实并不想当老师,一直想学计算机,理想中的学校是清华或者北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但我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更致命的沉重感出现在进入大学之后,首先来自于经济上的窘迫。根据北京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所做的调查,北京高校中,月生活费不足200元的大学生可视为贫困大学生,不足100元的为特困生。按照这一标准,贫困生目前占北京高校在校生总数的15%以上。 调查同时发现,七成以上的贫困生认为受影响最大的是日常生活,如吃饭问题,为节约伙食费,一天只吃两顿或饥一顿饱一顿的现象很普遍。一位在西安读书的学生在电话里说,她曾经在洗澡的时候晕倒过两次,医院说是严重营养不良。 “大家相约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我总说没时间。这种集体活动我几乎都不怎么参加,孤独感是有的,但我又能怎么样呢?”来自内蒙古的赵杰已经是研究生二年级了,她常常觉得心头的负担几乎就要超过自己忍受的极限,“我要为父母还那些欠下的债,还要供弟弟和妹妹读书。这个家里惟一能依靠的人就是我。” 为了解决困境,贫困生们常常为增加收入而在课余奔波。接受记者采访的几位同学,都在外面做家教,有的还同时兼做3份。 贫富差距在宿舍这个小环境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来自福建的卢林就将其宿舍的7个人划分为四个阶层:实现小康生活的(两位同学的父亲都是老板),温饱向小康迈进的(三位同学来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一位同学来自条件还过得去的农村家庭),而他自己则是“在饥饿和温饱线上挣扎的人”。 城市生活也给贫困生以冲击。贫困大学生多数来自农村,他们进入大学首先要接受的是城市社会化过程。但城市本身和城市学生给了他们疏离感。“没钱我可以通过家教来补。但农村和城市巨大的文化差异,始终让我感到孤独。我如何用力也无法融入。”一位农村学生真诚地对记者说。 他们因此对自己天然的不足感到“羞怯”。“刚到北京时,看到这么多高楼、博物馆、立交桥和地铁都很激动。但新奇感一过,就发现有些东西你无法享用,因为你没钱。有的东西则是因为你并不拥有这方面的素质。” 正如一位农村学生所言,“对我们农村人来说,城市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们是在从一个比较低的地方往高处走。这个过程中我常常能感到自己的不足,比如你的普通话讲不好,不懂音乐和计算机,没有那么多见识。这些‘短’常常在折磨着我。我无法自信起来”。 但不是贫困大学生都有心理困境。广州某高校的张梅说:“我来自粤东山区,父母都在农村。贫困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与同学们处得也很好。这可能跟我性格有关吧!” 宽容些,友善些 教育学者杨东平认为,“贫困大学生群体”这一概念出现的标志性时间是1998年。当年中国高校招生收费全面并轨,免费上大学成为历史。次年5月,国家教育部宣布扩大高校招生规模。这直接带来了高校贫困生的大规模增加。 自80年代以来日渐扩大的社会贫富差距也无可避免地体现在校园里。一位89级大学生回忆,他当时读书时并未感到有多少经济方面的差距,在94级大学生应峻眼里,虽然自己来自农村家庭,但求学期间花费上并不感觉特别紧张。他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来自城市。当时经济差距无非是“吃小炒”和“普通灶”的区别。 时间流转到1990年代后期,校园风景变得化很大:有人开着私家车上课,有人却仅靠两个馒头度日。而校园里城市学生和农村学生的隔阂也更多地显现出来。 “我们寝室6个人一间公寓,条件很不错了,可是有1个是乡下的,他可把我们害苦了。以下几点就是我们对农村学生的认识:脏——不讲卫生可以一个星期只洗一次澡(这里可是湖南);土——衣服土得要死,还净是些地摊货。只晓得穿烂得稀烂的西装,还打领带,要多土就有多土;爱占小便宜——无论买什么都斤斤计较,任何东西能省则省;没公共道德——我们看书的时候跟老乡大声喧哗,上厕所不冲水;路痴——上街从不知道路的,人又憨,买的东西都是笸箩货(假冒伪劣产品);学习一般——也不比我们好。” 这则短文最先流传于某校园网。它引发了数以百计的跟贴和声讨。有人认为,其残酷就在于,直言不讳地捅破了横亘在城乡学生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心理隔膜。 心理学者感慨,我们缺乏对贫困大学生处于真正理解之上的“关注”。“他们的问题不是自己造就的。我们是否给了他们多一点的理解呢?”对于贫困生,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许燕如此评价,许燕长期致力于贫困大学生心理专题研究。 许燕认为,相对于城市学生而言,农村学生更容易出现心理问题,因为他们承受的变化更多。这些变化来自四个方面:环境不适应,农村和城市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农村学生对很多现代化的东西,譬如手机、电脑甚至饭卡,都不会用;学习不适应,在当地学校出类拔萃,但到了大学,渐渐失去优势,面临重新定位。农村教育多是“死读书”,而大学强调素质教育,一些贫困生在学习方法上一时难以转变;文化不适应,在心理学上,有一种理论叫“文化自我中心论”,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很多习惯,包括卫生习惯、生活习惯等都与城市文化规则格格不入;心理不适应,很多贫困大学生有不平衡心理,对家庭和社会有所抱怨,对其他同学有所排斥。他们表面上显得自强,甚至很自负,但事实上内心脆弱而自卑。 这些种种适应都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一过程则取决于个人性格和外部环境的共同作用。一部分人由于改变和适应没有很快得到理想回报,就变得十分消极,不再试图改变自己。 心理学研究认为,越是感觉到不足的地方就越容易敏感。虽然这些不足并非其个人造就。张凯就有这样的体会,他因为普通话说得不好,有时候就不敢开口说话。“常常有人笑,我越来越不愿意说话,性格好像更内向了。” 在此种情况下,外界环境是否宽容友善就显得格外重要。以马加爵为例,心理学者分析认为,其心理根源就在于他在各方面感觉地位都比较低,常常出现在被选择的位置上。在这样的心理境况中性格自然不会开朗,越自闭就越没有朋友,终成恶性循环。 鼓励他们心理自立 来自福建的卢林说,他大学期间最痛苦的经历是去年的一个晚上,宿舍几个人表决商量“要不要让他搬出宿舍”。原因是他无法和他们讨论一些“时尚”话题,也没有钱去参加他们集体的出游,因此被定性为“不合群”。“他们商量到凌晨两点,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卢林最终调换了宿舍。 宁夏大学近日对在校贫困大学生的心理状况进行了一次调查。调查结果令人震撼:73.27%的贫困生对生活状况不满意,64.51%的贫困生体会不到生活的幸福52.53%的贫困生存在抑郁状态或抑郁倾向。 如此的心理暗流在大学校园里四处涌动却无宣泄之处。“我想象不出在陌生的环境中如何向陌生人说自己的事”,内蒙古的赵杰说她从来没有想过去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虽然她所在的北师大在心理咨询方面有颇好的口碑。赵杰说,压力实在太大的时候她更习惯找几个好朋友说说。 男生则连找人倾诉的习惯都没有,他们绝大多数选择了“自己熬过去”。“我常常感叹北京之大,却找不到一个能大喊一声的地方。难受的时候,我就去操场跑步,一圈接着一圈。”来自山西的张凯说话时有点委屈。 在马加爵事件发生后,云南、上海各高校开始为入校新生建立心理档案。大学生心理问题在马加爵事件后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心理学教授许燕认为,此举绝对是必要的。她认为,对于贫困生而言,与经济自立相比,心理自立更为迫切。1998年,许燕曾对30个贫困大学生进行了跟踪4年的心理咨询实验。4年后,其中一半学生被保送或考上研究生,他们的性格多数变得开朗而自信——入学时,这些人曾被认定为有严重心理疾病。 许燕认为,心理咨询目前所以没有被学生广泛接受,一是因为尚未适应,二是因为目前提供心理咨询的人员不够专业化。 另一种全新的救助尝试正在引起人们的注意。2002年,福特基金投入200万美元用于“提高高校贫困生能力”项目。据悉这是福特基金目前对中国教育项目提供的最大一笔资助。 “在做项目之前我们走访了西南8所学校,就是想搞清楚贫困生他们最需要什么。原来传统的方式就是给钱,决策的过程也是由校方决定。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倾听学生的声音。”该项目负责人郝冰女士对记者说。 在调查中,工作人员就发现校方和学生存在分歧。“一开始,校方管理者认为,我们就是缺钱,给我们钱买硬件让学生用就行了。但学生们在做问卷时,却认为自卑和孤独自闭是他们最难解的心理问题。”有学生就说,穷,我们可以少吃一点,但心里的苦想什么办法也排解不了。福特基金调研发现,提高贫困生的能力是解决其心理问题最好的方式。与以往单纯“奖、贷、助、补、免”等直接经济资助手段不同,福特项目通过组织培训、心理咨询、创办社团等方式,使贫困生在个人技能,沟通能力和服务社会的能力方面得以全面提高。 在项目原则的鼓励下,西南8所高校为贫困生专门建立了计算机室、免费英语和普通话培训及各种社团组织等。教育部有关人士也表示,福特项目以提高贫困生个人能力为目标的资助手段值得社会借鉴。 贫困大学生问题是一个复杂综合的结构性问题,采访中各界人士均表示,简单地靠开“心灵鸡汤”和小范围的能力资助作用相当有限,最终的解决方案还是要靠来自政府的制度安排。一直专注于教育公平研究的学者杨东平就认为,最迫切和彻底的方法,一是降低高校学费标准,使其不要超过普通家庭的承受能力;二是建立完善的助学贷款制度。 (本文涉及的所有贫困生均为化名) 相关专题:马加爵落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