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内克注定无法畅销:死亡与少女读后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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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1月04日14:03 外滩画报 | ||||||||
用这样的写作方式,这样的立场,这样的语言所调动起的所有力量就在于,她可以让你在承受痛苦重量的同时,却不让你有任何呻吟的余地。 袁筱一 好不容易读完耶利内克篇幅并不算长的戏剧作品《死亡与少女》。
《死亡与少女》是一部戏剧作品,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戏剧作品。因为它的每一部分都没有太多的人物和情节,有的只是大段的对白(或者独白)。作品分别假借白雪公主、睡美人、罗莎蒙德、杰姬(肯尼迪之妻杰奎琳)和西尔维亚之口直接阐述了对自己——亦即对女人——的看法,剥去了童话中和历史中的女性人物的层层衣衫:诸如美丽、荣耀、光环、爱、梦想,对成功、对真理的追寻,等等。 如果说到作品的内容,上述的概括已经基本上可以澄清。但是,仅仅这样概括,恐怕还不能够让我们明白,这个很多年来在大多数读者视野之外的奥地利女作家为什么可以得到诺贝尔文学奖。 其实她有很多得奖的理由。 一堵“透明的墙” 其一是她的写作立场。 女性作家一向比男性作家多出一个立场问题,而且成也立场,败也立场。 耶利内克与我读到的所有女作家——包括一些所谓的女权主义作家——不同,在她的作品里,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是直接的,是摆脱了任何束缚,肆无忌惮的。 很多读者(包括男性和女性)很难真正欣赏所谓的女权主义作家,因为非常让人悲哀的是,在她们高声呐喊否定男女之别的时候,她们恰恰是站在男性的、居高临下的立场,一切的悲悯、愤恨或者自强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耶利内克则抛开了这一切。她的视角是纯女性的,却恰恰是一种摒弃了女性立场的视角,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内在的、对于自我的询问和否定。 白雪公主在询问自己的美丽和遭致毒苹果命运的原因;睡美人在询问自己被唤醒的意义——即所谓爱情对于女人的意义;罗莎蒙德在询问自己作为女作家的命运,在询问自己何以这样自怜自恋;杰姬,包括代后记里的戴安娜,都在询问自己脱去历史(说得难听一点,是媒体造就的历史)赋予她们的辉煌外衣后还剩下点什么;还有西尔维亚,当她直接说出“男人简直没人性”,说“女人相反是有人性的,她是惟一有人性的东西”时,这种询问早已不再停留在性别的差异上,询问的矛头尖锐地指向思维本身所占据的立场。 这种立场,用耶利内克自己的话来说,是一堵“透明的墙”。 我们所探讨的一切有关人的本源的问题,一切男女之间的矛盾对立问题,都只是这堵“透明的墙”所折射出来的问题,而根本不是问题本身,不是存在本身。为什么会有这堵“透明的墙”呢?因为“这样可以不必等待,马上可以陈述他的看法”,因为“人看不见那东西,可又越不过去,这就给人带来无穷的痛苦,这点很重要”。是的,痛苦很重要,它甚至超越了造成痛苦的真理、谎言、还有爱情。 因此,诺贝尔文学奖的男性评委可以绕过所有的女权主义作家,却无法绕过这样一个摒弃了女性立场,用没有一点仁慈之心的目光审视自己、否定自己——当然也就否定了“根本没有人性”的男人——的女性作家。 诗意的居住并不存在 其二是语言。 阅读耶利内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让人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放弃:因为她的语言被绞得太干。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女作家可以写出这样没有水分的东西;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一丁点水分的东西会这样干涩,令人不忍卒读。如果一定要给耶利内克归一个主义,她勉强可以算是形式主义者:因为倘若我们用了传统的批评眼光去看,她笔下的形式是大于内容的。 《死亡与少女》是一部戏剧作品,但耶利内克更多地只是借了戏剧的形式,借了戏剧中人物的嘴巴,置身在似真的背景之下,面对观众开口说话。人物因此可以卸去一切负载行动、负载意义的重担,清冷冷地,直接倒出她们各自眼中的实质:谎言是永恒的,死神是惟一(具有决断权)的真理,爱情只能是男女之间性的关系,高贵是一件不怎么值钱的衣衫。这些话同样是没有任何束缚,同样肆无忌惮。 是的,作为读者,我们看到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们,不要相信所谓的童话、传奇、梦想和荣光。美是令人质疑的装点,当我们问什么是美时,美的本质早已土崩瓦解,它也不过是一堵“透明的墙”而已,是女人为了看不见所设置的透明的墙,而且,无论是容貌之美,还是艺术之美,都逃脱不了墙的命运。 这个真理——如果说真理确实存在的话——适用于爱情,也同样适用于语言。 没有人会怀疑,在这部《死亡与少女》中,耶利内克成为海德格尔的一个女性对话者。只是令人惊奇的是,作为一个女性,她竟然能够否定“诗意的居住”里的“诗意”:这是耶利内克特有的残忍,是她作为一个形式主义者,对形式的残忍的反动。她用自己的语言证实:诗意的居住并不存在,镜墙之间的翩翩起舞不过是臆想的自由。 肆无忌惮的道德内省 其三是耶利内克的道德内省。 如果说到耶利内克有点残忍,不论是在立场上,还是在语言上,这种血淋淋、直接坦陈五脏六腑的表面却因其道德内省的本质而摆脱了单纯的形而上的意义。当然,这样的道德内省,依旧无拘无束,肆无忌惮。 剥除漂亮衣衫的目的可以有两种,一种是暴露,另一种是想要找到存在的道德本质。耶利内克是后一种——不论她是否可以找到。或者,这也是一般的形式主义者很难做到的吧。 《死亡与少女》的道德关注直接指向存在。人为什么存在?人一直在找寻的是什么?人又是怎样在谎言与真理之间徘徊?在死神成为惟一的真理时,人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耶利内克站在纯女性的立场上,消弭了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之后,这些问题就指向了不再具有性别意义的人。 第一部分《白雪公主》里的猎人和七个小矮人,第二部分《睡美人》里的王子,第三部分《罗莎蒙德》里的弗尔维奥,第四部分《杰姬》里的肯尼迪家族,他们在更深层的意义上不是作为女人的对立面出场的,而是作为一种补充,告诉我们,如果女人摆脱不了生存的问题,男人同样摆脱不了,因此是男人加女人所构成的人摆脱不了。耶利内克的道德关注使得我们无法否认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可理解的。然而,恰恰还是道德关注所带来的问题:每一个读者都没有把握断言,她的每一句话所串联起来的作品是可理解的。 如果,最后一定还要再给耶利内克一个获奖的理由,那就是,耶利内克注定无法畅销。 用这样的写作方式,这样的立场,这样的语言所调动起的所有力量就在于,她可以让你在承受痛苦的重量的同时,却不让你有任何呻吟的余地。而在注视自己的痛苦、舔舐自己的伤口与血迹已经基本上成为阅读乐趣之一的今天,相信绝大多数的读者,不论其国籍、背景和理解力,最终都会拒绝这样一种无法逃遁、无法悲哀、无法自怜、无法想象的冰冷的阅读。 只是但愿拒绝也是接受的方式之一吧。 相关专题:外滩画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