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讲述》：惊魂作坊夜

　　特别视点：在外打工的女儿突然死亡。打工妹们都说：没有任何原因。周围人都说老板为人厚道诚实。但他们发现死者身上有伤痕，这是什么原因呢？

　　惊 魂 作 坊 夜

　　蒋书

　　2005年10月23日，一个让人揪心的故事终于划上一个句号。

　　那是2004年冬天，河南省尉氏县牛集村的段来栓一家人，接到一个令他们无比震惊的消息：16岁的女儿段娇娇突然死亡了！悲痛的段家人不相信这是事实，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被父母和哥哥宠爱的娇娇身体健康，长这么大都没得过病，何以突然就离开了人世？

　　一、娇女突然死亡

　　娇娇是段家的小女儿，9个月前，她去了石家庄一家私人制衣作坊打工。正是那家作坊的老板周士兴打电话告诉段家人说：12月21日上午9时，同房的女孩发现娇娇躺在床上毫无知觉，他们全家竭尽全力进行抢救，最后赶来的120救护人员证实：娇娇已经死亡。可在赶到石家庄殡仪馆见娇娇最后一面时，段家人却发现了一个更令他们震惊的现象：娇娇的身上、脸上，尽是一块块被拧得青紫的印痕，还有一道道口子。这些伤痕从何而来？难道她另有死因？是谁害了她？对方为何要杀害这个16岁的少女？

　　刚出来打工的娇娇，除了白天在作坊上班，晚上和同村去的女伴们一起吃住，在石家庄几乎没有任何认识的人，谁会跟她结下深仇大怨，置她于死地？凭直觉，段家人预感娇娇死亡的背后可能有更大隐情。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温和的娇娇竟会如此毫无预兆地就走了。在给因家里不宽裕，很少照相的娇娇照几张相作纪念时，那情景令段家人揪心：在她短暂的16岁生命最后留下的照片，竟有着满身的伤痕。警方人员看到此照片后深感震惊，迅速赶到娇娇打工作坊所在的高柱村。

　　高柱村是石家庄的一个城中村，聚集了大量的浙江小老板，他们在这里租住单独的院落进行成衣加工，彼此都不知道别人家作坊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经询问，当事人一直说：早上9点叫娇娇起来吃饭，就发现她一动不动了。随后，警方调查得知：娇娇出事的当天凌晨5点多，老板周士兴曾找一私人诊所医生到他的作坊，对一个小女孩进行了包括血压和心跳的测量。诊所大夫告诉周士兴：小女孩已死亡了。是周士兴故意说错娇娇的死亡时间吗？他想隐瞒什么？

　　娇娇死前的那个石家庄降了当年第一场大雪的夜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段家人问和娇娇一起在这里打工的同村女孩：娇娇究竟是怎么死的？那几个女孩低头站着浑身发抖不敢正视。她们在躲闪什么呢？9个月来，和娇娇最亲近的她们，没理由要害死娇娇啊！可若娇娇的死和她们无关，她们又慌张地掩饰什么呢？对娇娇脸上的伤，几个女孩一致说：是她偷吃东西被别人追打，在缝纫机上碰伤的。娇娇离家9个月，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只有一次她告诉妈妈：在这里基本上没有活动时间，也很少外出。那娇娇在作坊里突然死亡，是否跟在作坊里的生活有关？

　　段家人发现：周老板的作坊有明显收拾打扫过的痕迹，布匹也整理过准备运走。娇娇的死让周士兴在逃避什么？当晚住在周老板作坊宿舍里的母亲张玉勤，抚摸着女儿那没一点热气的被子很是后悔：若早知道娇娇在这里过的是如此生活，她一定不让娇娇离开家。娇娇曾偷偷告诉妈妈：我去外地打工学会手艺后，回来自己开个服装店。如今，希望被大家娇宠呵护的娇娇，美梦再也难圆。张玉勤发誓：一定要弄清女儿离开人世的最后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女 伴 惊 爆 内 情

　　睡在一旁的同村女孩玉凤，告诉张玉勤一个惊人的事实：她们工作时拿剪子剪线头，老板周士兴看谁做得慢就用剪子朝谁的脸上或身上扎。张玉勤这才知道女儿身上那些被剪子扎得密密麻麻伤痕的来历：女儿挨了这么多次剪子扎，那心里是什么滋味啊！

　　警方拘留了老板周士兴一家。段家人更加相信：娇娇的死，一定和制衣作坊有关，和周士兴有关。可作为老板，他为何要伤害娇娇呢？两天前，段家人找他时，他还一直坚持说自己对娇娇什么都没做，说什么：明天你把女儿火化了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你不走就得赔我损失费，你女儿在这吃、住9个月。他还举出很多例子说服段家人：自己只是一个小生意人，没理由对员工有什么不好；平日里他一向善待员工，就连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也和这些打工妹一起，在流水线缝衣服；退一万步说，即使自己不满意员工可以辞退，无需要加害她们。他甚至说：石家庄的官都让他买通了，张玉勤在这里再跑也跑不赢、跑不响。

　　张玉勤道：就算跑不赢跑不响，我也要给我的娇娇讨个清白，我不能让女儿这样浑身是伤、不明不白地死了。熟悉周士兴者得知此事后皆感突然。他们眼里的老周是个本份人，他为人和气友善，平时总是笑容满面，做生意从不坑人。除了安分守己做好小生意，几乎从不与人争执，更别说是吵架或虐待员工了。

　　娇娇离开人世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个平日里性格温顺不大说话，几乎都不跟人开玩笑的女孩，怎么会突遭不测呢？也许正因为她不爱说话、好脾气，才导致如此。想到16岁的娇娇，还没来得及跟家人说声再见就离开了人世，段家人更是悲痛难抑：若找不出任何证据，也许娇娇就这么永远不明不白地死了。要确定娇娇真正的死因，只有通过尸检，可这又与世代生活在河南农村的段家人，所遵循的祖辈留下的“人死后入土为安”的规矩相悖。段家人心如刀绞：活蹦乱跳的娇娇被打成这样，死后还要被解剖弄得七零八散。

　　尸检时，娇娇身上大量被殴打虐待的伤痕，让解剖者大吃一惊：真是惨无人道！为不再刺激平时老实巴交，此时更加沉默寡言、身体虚弱的娇娇的父亲，段家人决定回河南老家等待尸检结果。

　　因娇娇事件，周士兴的小作坊已停业，同段家人一起回去的还有几个同村的打工妹。火车上，那个玉凤姑娘终于向段家人说出了实情：上次说的是被老板威胁骗你们的，娇娇死的那天夜晚，是被老板殴打后赶出屋，老板娘在里面扣上门。娇娇说很冷，我说让她进来，她们都不答应，后来娇娇就不动了。老板娘这才慌了，给她吃馒头、喝水，烧火让她取暖，娇娇仍没反应，老板娘害怕了，玉凤也吓哭了。

　　为什么周士兴要这样对待娇娇？娇娇又怎么能忍受呢？

　　三、家 人 悲 痛 欲 绝

　　原来，话少干活老实的娇娇，被周家安排在生产流水线第一道工序。因经常加班到深夜，困乏中干活速度慢了，她又不象其他女孩那样会保护自己，故常被老板打骂。从2004年10月起，娇娇就想回家，但老板说合同规定不准回家，还一直让她做第一道工序，她做不完，其他女孩都做不完。

　　出事当晚，正在赶一批生产定单的周士兴感到压力大，嫌娇娇干活慢影响进度，大家都无法早去休息，心急如焚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他把娇娇拎到冰天雪地的院里殴打，并让她好好反省不准进屋。那天夜里，石家庄气象台的气象记录是：凌晨3：19开始第一场降雪，到早上6点，气温达零下4-5度。在如此寒冷的夜晚，段娇娇仅穿着单衣被赶到院里呆了一整夜。作坊院门平日紧锁，用来限制员工外出，娇娇当晚无法逃走，她只是蜷缩在院子角落，甚至没想到院里有一个大的家用锅炉，也许在最后时刻拥抱住它，可以让她获得温暖得以自救。一直到翌日凌晨5点，老板发现娇娇躺在地上不能动了，才将其抬回宿舍给她烤火换衣服后放在床上。可这时的娇娇已神智混乱了，她不躺床上却往外面爬，这就进一步导致了她的病情加重。

　　知道真相后的段家，痛苦得无法承受。今年49岁的张玉勤，在33岁时才好不容易得到这个女儿，不料白发人送黑发人，平日里淳朴善良的段家人，此刻爆发了。娇娇的哥哥怒道：我一定要为妹妹讨个说法，叫他周士兴一家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法医出具的段娇娇的尸检报告证实了段家人的猜测：段娇娇生前遭受殴打、体罚以及长时间饥饿导致肺炎、失血性休克，诱发心脏病发作心衰而死。尸检报告证明了娇娇的死，跟周士兴一家的殴打和虐待有直接关系。可周士兴却从没意识到自己对娇娇所做的一切，会最后导致她的死亡，即使天亮时对娇娇的抢救也为时已晚。

　　周士兴一家人被关押后，其作坊也被依法查封，他欠下了大量原材料债务，那几台破机器只卖了几千块钱。两年前，为了儿子、女儿的前途，只有小学文化，一直在浙江农村种菜，并不富有的周士兴，在家里借了本钱携家带口从遥远的故乡，来到石家庄创业。小本生意并不顺利的他，最看重的就是钱，为了赚钱他不惜一切，甚至连自己的妻子、24岁的儿子和22岁女儿，也一起在流水线上和打工妹一起工作，一家人住一间屋，屋里乱七八糟的也没空收拾，一天到晚都是忙着工作、挣钱，想不到两年后出此大事。

　　就在周士兴一家等待法律惩罚时，从他的老家浙江传来另一个噩耗：周士兴82岁的老母，得知儿子一家出事，本就病重的老人承受不了更大的打击，没能见上儿子最后一面，就满怀遗憾离世而去，让身为长子的周士兴深感内疚。经历了亲人间生死离别的周士兴一家人，才意识到：当初对娇娇的所作所为，使她的家人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尤其是事后的隐瞒行为，对其家人造成了更大的伤害。他们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

　　四、法 律 讨 回 公 道

　　周士兴的小舅子代表家人，决定拿出全部家产赔偿段家10万元予以抚慰，并希望段家能宽恕他们的过失。周士兴的律师向段家请求道：你们就高抬贵手吧，他们一家被关着的滋味也不好受啊！你们的女儿死了，我们也心疼，我们都有孩子，知道把孩子养大不容易。同是寻常百姓家，谁愿意遭受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和痛苦？段娇娇一家最无法原谅周兴士的是：他犯了错误后还一再隐瞒，最后导致两家更深的痛苦。本是两个幸福家庭，因娇娇被虐待致死，使两个家庭都坠入了不幸，周士兴难逃罪责。

　　虽然周士兴家希望用10万元来弥补他们对段家的亏欠，可10万元却永远无法唤回死去的娇娇，也永远无法抹平段家人内心的伤痛，更无法让段家回到从前的幸福和睦，他们从心理上并不能接受这10万元。张玉勤说：他们只是被关在看守所，还没人用剪刀扎他们，可周士兴用剪刀把我女儿扎得都不像人了。赔偿10万？100万又怎么样，能让我的女儿复生吗？可一想到如果继续纠缠在对周士兴一家的仇恨中，可能会让娇娇的父亲受到更大的刺激。段老汉从石家庄回来后，因无法接受女儿被虐待致死的事实，过度思念女儿，几乎每天天亮就跑到女儿的坟前，不吃不喝地一守一整天，甚至还经常跳河自杀。段家此时已筋疲力尽，他们再也经不起这种痛苦继续延长了。

　　周士兴一家现在也是一无所有，他们即将得到应有的惩罚。为了补偿段家，他们能做的也都做了。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样也无法挽回娇娇的生命。两家现在都面临着巨大痛苦，若继续这样下去，只会更增加两家人无尽的痛苦。段家人也没有精力了：官司再打也就这样了，还是尽快了结算了，他们也不可能赔个大活人，事情到这一步，也就只能这样了！在最后送别娇娇时，哥哥给她买了部新手机，并特地安上了一个号码一起随她火化了：希望她的在天之灵能与我通话，也许她会说：把妈妈爸爸照顾好吧！

　　2005年8月22日，段娇娇被故意伤害致死一案开庭审理的前夜，段家人经慎重考虑，艰难地做出一个决定：接受老板周士兴一家10万元的赔偿，要求法院在量刑时对害死女儿娇娇的周士兴一家人从轻处罚。张玉勤要用这笔钱给为娇娇之死而已精神失常的老伴治病。

　　2005年10月23日，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对段娇娇被殴打虐待致死一案依法做出判决：被告人周士兴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被告人陈金花(周妻)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法庭上，周士兴沉默不语。

　　这是一个关于恩怨了结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用物质的形式去了结，但有一种东西，也许永远无法可以真正了结，那就是情感。周士兴对两个家庭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用金钱弥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