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裂成两半

　　——京城双胞胎兄弟被抱错事件追踪

　　文/千华

　　一起生活的双胞胎，21岁时突然发现原来不是亲兄弟。曾轰动一时的京城双胞胎错抱事件中的养父母、亲生父母、 兄弟间，如何继续相处？产房护士的无意之错，让两个家庭的亲情和生活发生了怎样微妙的变化？

　　养大的儿子非亲生

　　“为什么这对双胞胎兄弟差别这么大？小梁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孩子？到底要不要去做亲子鉴定……”20年来，林玉 秀、王海夫妇一直被这疑问所困扰。

　　今年47岁的林玉秀，家住北京市通州区远郊。1986年6月23日，在通州区妇幼保健院，她剖腹生下一对双胞 胎男孩。林玉秀妊娠时血压高，生孩子时昏迷不醒，迷迷糊糊中听到护士说了句“是双胞胎，男孩”，就又昏迷过去了。医院 又有规定“做剖宫产的必须母婴分离”，所以，直到出院后她才见到这两个小家伙。

　　初为人母的林玉秀沉浸在欢喜中，她给老大起名王小栋，老二起名王小梁。小哥俩一天天长大了，竟长得一点也不像 。老大从小很少生病，小二却隔三差五不是拉肚子就是发烧；老大长得又高又壮，小二却比哥哥矮了整整10厘米。小二上初 中时被诊断为遗传性近视，但王家世代务农，家中根本没有人患近视。老大浓眉大眼，很像母亲小时候的模样，小二却既不像 爸也不像妈。

　　送王小栋、王小梁入小学那天，老师都不相信他俩是双胞胎。一头银发的语文老师还肯定地告诉林玉秀：“我从教3 5年来，见过的双胞胎学生有100多对了，差异都没这么大，肯定你们搞错了。”

　　两个孩子的确一点也不一样。从小学到中学，王小栋一直很爱学习，踏实、文静；而王小梁却活泼开朗，不怎么爱学 习，偏对音乐情有独钟，一有空就摆弄吉他。后来，王小栋考入通州区一所重点高中，王小梁考入了北京一所技校。2005 年，王小栋以出色的成绩考上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而弟弟小梁从技校毕业后成了一名加油工。

　　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林玉秀和王海感到十分欣慰。然而，他们心中的疑团却一点也没有消散。每当王海提出做亲 子鉴定时，妻子总是摇头：“这能行吗？万一小梁真不是我们的，他要离开我们，这可怎么办？而那个可能被抱错的亲生儿子 ，现在怎样了？他也上大学了吗？过得可好？”说着说着，林玉秀禁不住泪流满面。

　　林玉秀夫妻做梦也想不到，双胞胎儿子中的一个果真是被护士抱错了，成了于文海和张华的儿子，他们一家三口也住 在通州区；而林玉秀家的王小梁，正是于文海的亲生儿子。

　　1986年6月19日，张华在通州区妇幼保健院做剖宫产。当时医生只告诉她“你生了个5斤8两的男孩”，然后 给她看了一眼儿子，就抱走了。见孩子十分瘦小、头发稀少，长相跟丈夫于文海相差无几，张华忍不住开玩笑地埋怨起来：“ 一看就知道是随了你的根！”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11天后再次见到儿子时，他已经彻底换了一副模样。张华又惊又喜：“ 你看儿子虎头虎脑的，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这才多长时间啊，就长这么大了！”夫妻俩喜滋滋地把孩子抱回了家。他们给儿子 起大名于乐，小名小臭。

　　小臭让妈妈很省心，张华高兴地说：“小臭身体这么壮，啥病也没有，可不像他体弱多病的臭爸爸。”“可我怎么看 ，都觉得他长得没有出生时像我了呢？”张华嗔怨地白了丈夫一眼：“小臭长得也不怎么像我呀，孩子小，还没有长开嘛！” 然而，于乐长到七八岁时，仍是一点也不像爸爸，半点也不像妈妈，这让夫妻俩不禁心里都打了个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 亲生的呢？张华不由回想起，出生只 有5斤8两的儿子，短短11天就长那么大，似乎有些反常，她怀疑是不是护士抱错 了孩子。刚开始，于文海也很认同这个猜测，后来他又胡思乱想，怀疑张华是否有外遇，并为此常和妻子争吵。于乐12岁那 年，于文海不幸得了脑癌，直到临终他都不清楚于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也就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丈夫走了，张华不再考虑于乐究竟是不是亲骨肉了，因为儿子是她唯一的依靠。为了不让于乐受委屈，她一直没有再 婚，四处跑业务、开餐馆、开建材商店。于乐从小就知道心疼妈妈，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后来考入了首都经贸大学。

　　双胞胎相遇

　　一天，于乐走在街上，一位陌生的漂亮女生向他奔过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于乐怔住了：她是谁？他红着脸低头快 步走了。事隔不久，这位女生在街上再次遇到于乐时，竟跟踪了他500米。于乐满心疑惑，快步走进一家麦当劳，当那女生 尾随进门时，他突然回过头来，充满戒备地问：“你是谁？到底有什么事？”那女生粲然一笑：“你跟我一个同学长得一模一 样。你真该见见他。”为此，两个人互留了电话。

　　这些莫明其妙的事，王小栋也遇到过。一天，他正走在街上，一个素不相识的男生一把拉住他，说：“于乐，咱们吃 饭去。”王小栋吃了一惊，想，这人莫不是想抢劫吧，他立刻跑走了。

　　那男生立刻打通于乐的电话：“你小子咋搞的？拉你吃饭，你跑啥？”于乐一头雾水：“我现在学校，离家有一百多 公里！你怎么可能见到我？”

　　难道世界上真有一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于乐好奇心发作，于是在那位女生的安排后，他去会了王小栋。两人一见 之后，彼此都吃了一惊：天哪，好像是在镜中见到了自己！因为当时于乐在读大学，在读高中的王小栋想当然地认为于乐比他 大，所以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也就没把这事告诉妈妈。

　　再说林玉秀，20年来一直解不开儿子是否被抱错的心结。一天，她又为此垂泪，王海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如 果你实在憋不住，哪天就去做亲子鉴定吧。小梁长大懂事了，即使带他做鉴定，他也会理解的。”

　　2007年3月的一天，王海找了个机会将亲子鉴定的想法告诉了小梁。哪知小梁一点也不惊讶：“爸，你要是不提 ，我还想哪天跟你说去做鉴定呢。我的确跟哥哥不像双胞胎，邻居、同学、亲友，谁不这么说？不过，无论鉴定结果如何，我 都是你们的亲儿子！”

　　2007年4月4日，他们来到了北京华大方瑞司法物证鉴定中心。鉴定结果打破了林玉秀的最后一丝幻想：林玉秀 夫妇跟王小梁没有血缘关系！

　　悬在心头21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林玉秀与丈夫却陷入了新的焦虑之中，另一个双胞胎儿子究竟身在何处呢？

　　令林玉秀没想到的是，随着两个孩子不是双胞胎的鉴定结果在当地传开，很多亲友上门提供线索，说他们曾经遇见过 一个长得跟王小栋一模一样的人。有一位邻居还特意找上门来，诉说一年前发生的那一幕：“那次在车站，我碰到了小栋，还 走上去跟他打招呼，可他居然不理不睬，我还以为他考上好大学就很拽呢，这么说那人肯定是他同胞兄弟。”林玉秀不停地叮 嘱邻居，如果再遇见，一定要问清楚联系方式。4月底，从学校回到家的王小栋也向母亲提供了一个线索，两年前，他见到过 那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

　　“看来于乐就是大伙说的那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啊，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他，你赶快去找！”林玉秀激动不已，一个劲 地催促儿子。

　　王小栋找到那位女同学，要来了于乐的手机号。当于乐如约出现在林玉秀面前时，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她还焦急地问： “小栋，于乐怎么还没到呢？”当明白眼前的男孩不是王小栋而是于乐时，她顿时傻了眼：这两个孩子简直一模一样，分明是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呀！“儿子！这是我的儿子！”

　　当于乐回家后吞吞吐吐地告诉母亲，有一个女人情真意切地认自己为亲儿子时，张华的心好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 立刻蹙紧了眉头。她不想别人打破她家和谐平静的生活，跟“小臭”生活了这么久，哪能说不是亲儿子就不是了呢？可是，当 她听于乐说起，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王小栋，有个双胞胎弟弟在医院被抱错时，张华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小臭”当初就 是跟那个男孩调换了？

　　她立即开始调查王小栋的出生经历，很快了解到，“小臭”跟王小栋兄弟在同一个医院、相隔四天出生，那个王小梁 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张华的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错乱的生活哪天是个头

　　2007年5月2日，两个家庭，3个孩子终于相约见面了。每一个人的心情都非常复杂。张华见到王小梁的第一眼 就愣住了：“这不是年轻时候的丈夫于文海吗？”惊喜交加的她一眼不眨地盯着王小梁，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嘴唇不住地颤 抖：“是我儿子，是我儿子！文海啊，你这下该安心了吧，我们的亲骨肉找到了！”

　　尽管3个家长都认定当年护士是抱错了孩子，但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去做了两份亲子鉴定。结果毫无意外，林玉 秀的确是于乐的生母，张华也确实是王小梁的生母！

　　张华有心想跟林玉秀谈谈孩子的去留问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林玉秀心里清楚，张华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生下来 后只看过一眼的王小梁领回去，同时又发自内心地舍不得让自己从小养到大的于乐离开她。而林玉秀自从生下于乐后连看都没 看到过他一眼，她又何尝不想让他马上就回到自己身边？然而，王小梁也同样是她从小拉扯大的，她又怎能舍得让他走？也许 两家应该把两个孩子换过来养，可这意味着两个母亲必须要承受找回来一个孩子又失去一个孩子的痛苦，而一旦换不成，就又 得遭受骨肉相逢却不能团聚的折磨！以前一心想找到自己亲骨肉的林玉秀，怎么也没有想到，找到孩子后竟然出现这么多麻烦 事！她愁眉不展：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呢？

　　两个孩子虽然还是各自继续生活在以前的家中，但真相大白后，各种隔阂和生疏感还是不可阻挡地出现了。张华发现 ，儿子在家里再也不随意穿个大裤衩乱跑了，而是穿得整整齐齐，就是叫妈时，声音似乎也变得客气了许多……

　　林玉秀也有同样的感觉。一天她回到家后，看到王小梁正躺在床上发愣，她问儿子：“小二，吃饭了吗？”说着，关 切地摸了摸王小梁的脑袋。以往王小梁肯定会一下蹦起来，嬉皮笑脸地说：“老妈，你可回来了，我正等着你给我做饭呢！” 这次他却显得有点拘谨和客气，很乖地笑了笑：“妈，我等着你回来一起吃呢。”说完还从厨房端出一盘香椿炒蛋和一盘凉拌 黄瓜。“这菜是你做的？ ”林玉秀诧异地问。王小梁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小声地“嗯”了一下。“哎呀，我儿子会做饭了 ，妈太高兴了！”眉开眼笑的林玉秀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这段时间以来，儿子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妈尝尝我儿子 的厨艺怎么样。”说着，林玉秀把两个菜都尝了一口，一个像没放盐，另一个跟咸菜差不多。王小梁看见母亲情不自禁地皱眉 头，有些心急地问：“怎么样？”“哦，挺不错的。”不想让儿子难堪的林玉秀笑着点了点头。王小梁也拿起筷子，可他马上 将吞到嘴里的菜吐了出来，不好意思地说：“菜没做好你就直说呗，我去加点盐。”“这是你第一次做，确实很不错了。”林 玉秀一把拉住了儿子。王小梁感觉到那双无数次抱过他，给他喂过药、喂过饭的手还是那样温暖，忽然眼窝潮湿，他哽咽道： “妈，我，我不想离开你！”“儿啊，妈也不想离开你呀！”林玉秀抱着王小梁难过得掉下了眼泪，儿子也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

　　与此同时，林玉秀的眼前经常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于乐的身影，有时甚至做梦都梦到他，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 能不朝思暮想？自己的亲骨肉回不到身边，林玉秀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经常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泪。王海也一夜一夜睡 不着，吧嗒吧嗒抽烟。

　　“也不知道我儿子在张华家现在怎么样了？”一天，林玉秀决定去看看于乐。到了张华家，儿子没在。张华说：“小 臭到京东驾校学车去了。他一直想让我给他买辆车，我答应等他拿到驾照后就给他买，可现在他突然说不想要了。虽然他表面 跟我还像以前那样，心里却有了顾虑。我呢，以前骂他什么话都不考虑，现在生怕说深了让他有想法，说哪句话都得先考虑一 下。”张华向林玉秀道出满肚子苦水，随后又迫切地问：“小梁现在怎么样了？”

　　当听说亲生儿子在林玉秀家处境同样微妙而尴尬时，她拉着林玉秀的手泪水簌簌而下：“小二没上过大学，打工那么 辛苦，而且他一辈子都没见到过自己的生父，命运对他很不公平，你就多担待他吧。”“大姐，你也多担待于乐！”林玉秀也 流泪了。就在这时，于乐打电话说他马上到家，两位母亲赶忙把眼泪擦干。于乐进屋后看到林玉秀也在，感到有些意外，一时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像往常一样喊张华妈妈，又怕伤了亲生母亲林玉秀的心，就闷声不响地坐到旁边去了。“小臭，她可是 你的亲妈呀，你怎么不叫呢！”张华责备儿子。于乐却感到十分不自然，迟疑地看了看林玉秀，然后低着头声音很小地叫了声 ：“妈。”“哎，哎！”林玉秀幸福地回应着，听到儿子头一次叫妈，她激动得泪水盈盈。为了让林玉秀和于乐单独说说话， 张华到厨房去做饭了。

　　“我也跟你养母，哦，不，你妈一样叫你小臭吧，你就要参加工作了是吧，找好工作了吗？”林玉秀亲切地端详着于 乐，想找个话题，引儿子和自己说几句话。于乐却目光游移地只说了三个字：“还没有。”“那你希望做什么，去什么单位呢 ？”林玉秀又问。这次于乐说了五个字：“这得看情况。”接下来，不管林玉秀说什么，于乐都只是简短地回答一句。林玉秀 找不到话了，于乐就默默地看着她面前的搪瓷杯。屋子里很静，能听到石英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几天后，张华到林玉秀家来看王小梁，把于乐也带来了，母子4人在一起呆了一天。王小梁对张华感到很陌生。两个 母亲也偷偷商量，把孩子对换过来合适不合适？毕竟小梁和于乐都长大了，不是几岁的孩子了，除了割舍不断的20年母子情 外，进入新的家庭，还有个适应问题。林玉秀家境不好，她担心过惯了富足生活的于乐再也不愿回来过穷日子；而张华是个单 身女人，她很怕于乐走了，王小梁又不肯回来……

　　由于这场不知道何时是头的风波，林玉秀得了美尼尔综合征，心跳、心律不齐，王海天天长吁短叹；张华无心打理苦 心经营的建筑工程队，于乐无心找工作……

　　5月21日，林玉秀和张华一起来到通州区妇幼保健院，要求医院查明当年孩子被抱错的真相，给她们一个说法。几 经交涉，医院领导最终拿出的解决方案是：“通州区卫生局认定这是一起医疗纠纷，责成医患双方协商解决，医院决定赔偿你 们两家15万元。”“怎么是医疗纠纷呢？这应该是医疗事故啊！”

　　林玉秀和张华认为，医院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2007年7月20日，林玉秀和张华一纸诉状将通州区妇幼保健院 告到通州区人民法院，索赔100万元。因为案情特殊，通州区法院已经上报到上级法院。目前，这起案件仍然在审理中。

　　10月18日，在接受本文作者采访时，林玉秀一脸茫然地说：“无论两个孩子换还是不换，我们两个家庭都无法平 静地生活下去了。就算医院赔偿又能怎么样呢？任何赔偿都无法让我们的生活再次恢复平静，都弥补不了抱错孩子给我们带来 的精神伤害！”

　　(本文当事人均为化名)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7年12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