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进:黑暗中寻找回家的路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7月04日16:29 《法律与生活》杂志

  文/胡玥

  背景:李跃进,男,50岁,四川省绵阳市北川县公安局副局长。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巨大的地震 灾害瞬间摧毁了北川县城,李跃进25岁的儿子李宇航——北川县公安局曲山镇派出所民警在地震中遇难,李跃进的母亲、妻 子也在大地震中被倒塌的建筑物掩埋,已无生存希望。而李跃进所在的北川县公安局有144名民警,其中20多人遇难,7 0多人失踪。

  地震发生后几小时内,李跃进忍住失去亲人和战友的巨大悲痛,通过搜寻交警大队、巡警大队,迅速组织了近20名 民警,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情况下,李跃进和他的战友硬是用双手在第一时间疏散了群众2500多名,抢救了受伤遇险的群众 近300人。

  5月22日,公安部部长孟建柱签署命令,授予北川县公安局副局长李跃进“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称号。

  6月初,李跃进作为抗震救灾英模事迹报告团代表赴京,同期赴京的报告团成员还有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武警某师 参谋长王毅、广东省抗震救灾医疗队护士刁冬梅、中央电视台记者张泉灵等37名成员。

  6月3日晚9点多,在代表团成员下榻的北京八大处某宾馆楼下安静的小花园,《人民公安报》记者胡专访了神情疲 惫却不断试图用微笑掩盖悲痛的李跃进。

  毁灭的世界

  这夜有多深?在李跃进的眼里,花园是梦境,一个虚假的存在,众多的迷离灯盏的后边,是更黑的所在……

  此刻的他坐在我们中间,目光盯在我们看不到的一个深邃处,用一支烟丈量着从这夜的寂静返身回到家的距离……

  我坐在他近旁的左侧,看见他的眼角蓄满了泪水,他努力隐忍着,隐忍着不让泪水在我们的面前掉下来,而他手中的 烟雾不停地抖颤着,烟雾魔法一般,将他眼前的寂静撕开:一道门,就像黑夜里裂开的一道口子,灾难像闪电一样迅疾地重现 ……

  北川的老城——断水河——北川的新城——丁字口。他住在老城,他上班的公安局大楼在新城,这是他每天从家里到 班上必要经过的地方。

  在丁字口,突然间,他的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发生了什么?车胎掉了?他减速,车子还没有停下来,他发现他和他 的车子已陷在四围房屋的垮塌里,高压线就像混乱的蛛网,将他和他的车子罩在其间,他惊恐了,世界发生了什么?其实他无 法用惊恐和害怕表达自己,世界正在经历的是一场毁灭:地震能量巨大,兴风作浪,卷起滚滚的尘土和沙石。何止是沙石,他 看见了整座山上的石头像发疯的困兽张牙舞爪迎头砸来,它们不仅仅是要吞掉他,它们好像拼力一口就将他生长的北川吞没, 吞不掉也要砸掉砸烂……

  这时,天空像一盏摇晃不定的灯盏突然就被一只手给扯灭了:这是在2008年5月12日的14点28分,世界陷 进一片黑白混淆里,有那么一刻,世界还完全陷进了黑,陷进了浑浊、混乱和人世的分不清看不见……

  又有那么一刻,天光放出了一道眩晕的亮,他努力打开被强力紧闭住的车门,他出来了,而在风中的他,就像一根草 ,随时都会被风吹到一个不可预知的黑洞里去,他也睁不开眼,他只能等一下,待他能睁开眼时,他更不知所措了:河堤崩塌 ,看不见地上的路,他先是听见了哭声,叫声,然后才看见奔跑的人影,所有的奔跑都是没有方向的乱跑,因为世界已被扭曲 了、变形了,甚或是原本熟悉的世界即已消失,人能怎样?人出于本能,仍机械而又慌乱地要在消逝的世界上空抓住点什么… …

  这一个丁字路口在那一天的那一刻,永远地消失不见了,没有城,也没有路。他站的地方,只是一个见证,见证有生 以来从未见过的毁灭和灾难。

  他在站在的地方,要多孤独有多孤独,他也想朝着没有方向的人堆里跑,他用手使劲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他要确认 自己是真的还活着,他眼见的一切并非是虚幻或是错觉,他拽自己衣襟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他身上穿着的是警服,他是一个警察 ,他低下头,看见了033068,这是他的警号,这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个警号033138。这是他儿子的警号,就在午 时,他还和儿子通过电话,他问儿子回不回家吃饭,儿子在电话里说,他在外边办事,不回家了!他们父子俩,每天都会在这 个时间通一个电话,不管有事还是没事,这成为一个习惯。

  儿子在老城的曲山派出所工作。他心中闪过一道念头,儿子,他说他在外边?他是出差了?儿子出差了!这是他给自 己的眼前竖起的一道绿色的墙,也就是他心中所愿,儿子根本没在这一场灾难里,儿子,在墙的另一面,在绿色的屏障保护里 ……

  他快步走到人群中,高声地对着没有方向的人群喊,大家听我说,我是警察,不要乱跑,都站到空地上来!人群开始 朝着他的跟前跑,他成为了没有方向的人们的临时方向……

  安置好这样一群人,他便想法涉过废墟中的废墟,朝着自己的单位公安局的大楼寻去……

  局长就在震裂的大楼前的空地上站着,他不断地招呼着,警察都到这边集合!

  警察的队列中,有断了胳膊的,有扎了眼的,有被砸了头破了面伤口还在流血的,大家都寻着组织集结在一起,做一 切力所能及的自救与互救工作……

  这城,哪儿哪儿都是废墟。任何的一片废墟里,都有活着的人求救和呼叫,像平地一样的废墟,原是几层楼高,也就 是说,那些还活着的人,他们在几层楼的挤压里,等待着被救。而站在废墟外面的人,只能靠手挖,只恨自己这一具肉身是这 样的无用脆弱和渺小,几天几夜都掘不出一个人来……

  大雨滂沱,呜咽声遍地。

  一座城,渐渐地,求救的声息弱了,渐渐地,陷进无声,最后,是默。

  而活在外面的人,比死去的人,还要难受百倍千倍。

  从前熟悉的邻家,友人,有的,甚至是一大家子人,就在救时的指缝间,互相的回应里,共同的呼吸中,悄悄地走了 。

  儿子!儿子……

  李跃进从他身在的抗震指挥部里走出来,沿着上下错位高达六七十米的公路上走走停停,通往老城的路全部垮塌,不 断地有山体滑坡,不断有大火从各处冒出来,他往儿子和家的那个方向望,一个民警跟着他,那个民警告诉他,在老城,他看 见了他的儿子!

  他不信。他认为儿子出差了。但是,并没有什么可以供他加以确认的。所以,他在心里时常又修正一下,就是儿子也 可能没有出差。但,没有出差的儿子就一定会像整座老城一样悄声地消失了吗?然后,他就问自己,儿子,究竟是出差了还是 没出差?

  直到那个民警默默地递给他儿子的警官证,直到他得知这个警官证是那位民警从儿子的衣服口袋里找到的,他便不再 问自己什么了。

  他又回到了指挥部,他告诉局长说,有人见到了他的儿子。

  他说话时,语气异常平静。可是,局长仍然听得明白“见到”是什么意思,局长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你去看一 看儿子吧!

  是的,他行走在了去看儿子的路上。他就像废墟上的一个虚影,空空的,在废墟的上面飘荡着,把没有的路走成了路 。不断地就会看见一张又一张绝望的脸仰在废墟的某一个缝隙间,有残缺不全的手指高举在苍白的天空下,这是5月14日的 16点多钟,他走在去看儿子的一段路程中,平时用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头的路,这一天,他走了两个多小时,接近傍晚,他 终于走到了老城的废墟上,老城已不在老城的位置,它被山推移了两三百米远,又被山顶离地面六七十米高,再被山掩埋住… …

  他有家的钥匙,但已经没有家门了。他知道儿子派出所在这座城中的确切位置,可是,城都没有了,他参照什么找到 儿子呢?

  傍晚的天边剩下最后的一线余烬。这时候,他看到了一辆被砸扁了的警车,他认识这辆车,是局里的一个民警开的, 车号是571。他朝着这辆砸扁的车走去,离车大约有十米远的地方,他看见了儿子的遗体!

  不,他不想说那是儿子的遗体,他看见了儿子。儿子是那么年轻,才25岁。就是因为年轻,所以他才跑得快,可是 ,四周全是房子,他无路可逃。他的手高举着交叉地护着自己的头,那是房子垮塌砸向他时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他看见儿 子的前胸全烂了,腰带也断成了两截,他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检阅着儿子,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儿子英俊的脸和带着血痂的 额头上,颅骨很深很深地陷进去了,他轻轻、轻轻地触摸着……

  他心疼。

  他是一个人走进老城的。他无法为儿子做什么,既没有力量把儿子背出废墟,也无力把儿子就地掩埋,他只能看看他 ,陪他坐上一会儿,说说话儿。后来,他在地上,在儿子的遗体旁写上儿子的名字李宇航,多大了,警号是多少。最后,他把 儿子的警号从胸前解下来,擦干净,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为儿子整整警容,向儿子默立了一会,折身融进了夜的黑暗中。

  自此,李跃进是真正地孑然一个人融身进黑暗的孤独里了:他的妻子,他的70多岁的老母亲也都在这场大地震中永 远地长眠在了北川老城的这片废墟中……

  我知道,这夜晚的寂静中有无数条路,而哪一条,才能让李跃进再次找到回家的路呢……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7月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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