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孔璞

　　她们选择以此为生，她们的生活既没有自己憧憬的多姿多彩，也没有多少外界眼里的暧昧

　　直径45毫米的钢管，银色，垂直于地面。杜风存倒悬其上。这个动作要求舞者和重力为敌，仅用自己的双腿夹住钢 管，然后仰面倒下。

　　2008年8月的一个下午，北京朝阳soho现代城顶楼的一个50平方米的训练室里，杜风存一次又一次颠倒自 己的视角——她脚朝上头朝下挂在钢管上，仰视学员们：“看清楚了么？腿部要用力。”

　　身为教练的杜风存正在教“双腿倒挂”这个动作，她面前的近20位女孩大多是教练班的会员，希望将来传播和表演 钢管舞，并以此为生。

　　一年半之前，杜风存抱着相同的想法，出现在北京崇文区天坛体育场的一个简陋的训练室里，成立不久的罗兰钢管舞 俱乐部正蜗居于此。那时，俱乐部的创办者罗兰亲自教授她们这个动作。罗兰对这个动作有着特殊的感情：这是罗兰自己琢磨 着练出来的第一个高难度动作，而且在练习的时候，丈夫因为和她拌嘴没有在身边保护，她不得不紧闭双眼，独自面对身子向 后倒下的恐惧。

　　“但是，倒下去后一睁眼，发现世界颠倒却完好无损，感觉真的很奇妙。”罗兰开办了她的钢管舞俱乐部，并在全国 七八个城市都有了分部，她把练习钢管舞的“奇妙”感觉带给了杜风存和众多会员。但是，对于杜风存们来说，选择钢管舞为 业，获得的不仅是“奇妙”的感觉，她们还要面临诸多的艰辛与困惑。

　　诱惑

　　“钢管不是道具，而是情人，跳舞是与它谈恋爱。”罗兰这样形容舞者与钢管的关系。

　　2006年罗兰在巴黎旅行时偶然到一家小酒吧解乏，在那里她与钢管舞狭路相逢。一个身材修长、皮肤光洁的比基 尼女郎正在舞台中间的钢管上翻腾旋转。酒吧灯光昏暗，在聚光灯投射下，女郎每个动作都透着“力度与健美”。

　　“太美了，我真想立刻就学。我一点没想到色情什么的，就是觉得美，最多只是觉得非常性感。”罗兰一回国，就开 始收集钢管舞的信息。

　　2000年之前，在国内几乎看不到钢管舞的影子。此后，这种舞蹈开始出现在一些大城市的歌舞厅、酒吧里，成为 吸引客人和助兴的重要手段。近两年，一些港台艺人开始频频表演这种舞蹈，蔡依林MV中大跳钢管舞的片段在网上传播甚广 。

　　在欧美一些国家，钢管舞已经成为新兴的健身方式，除了消耗大量热量有助于减肥外，这种舞蹈对腹部和大腿肌肉塑 形效果显著，因此很多健身俱乐部专门开设这一课程。罗兰的姐姐在美国工作，她家附近的健身房就设有两根钢管。姐姐专门 收集了一堆相关资料，寄给了罗兰。

　　2006年7月，罗兰在天坛体育场租下一个大房间，打造成训练室。建材市场上没有45mm直径的钢管，于是罗 兰订做了十几根，再找人将其抛光。她自己亲自动手，用膨胀螺丝把钢管固定起来。罗兰一边装修，一边对着录像和照片自己 琢磨钢管舞的动作。罗兰此前是健身俱乐部的肚皮舞舞蹈教练，钢管舞对她并不复杂。

　　2007年初，杜风存在网上看到了罗兰钢管舞俱乐部的介绍，那时她正在河北农村帮家里做农活，她连电话都没打 ，就立刻动身去北京学习这个“很酷、很刺激”的舞蹈。她上过武校，但钢管舞比武术更令她开怀。

　　杜风存是俱乐部最出色的会员之一，她只学了20天就掌握了各种高难度动作。学成之后，她来到南京的一家钢管舞 俱乐部当教练。两个月前，她再次来到北京罗兰钢管舞俱乐部，专门教授会员们杆上动作。

　　快乐

　　从宿舍到训练场，沿着建国门大街，直线距离不过0.6公里，走路不超过10分钟。杜风存下午的课从3点45开 始，但她通常提前20分钟到，在钢管上做几个花式动作。早到的女孩们都会停下热身，看她在杆上翻转腾挪。但今天，杜风 存也站到了一旁，加入了大家旁观的队伍。

　　董静穿了一身及地的白色纱裙，在绕着钢管跳孔雀舞，她在为几天后某电视台的娱乐节目做准备。“裙子太长了，爬 杆不方便，不过很漂亮。”董静一边仔细观察镜子里自己的舞蹈动作，一边乐呵呵地抱怨。

　　董静只有18岁，在众人中年龄最小，她从11岁起就一直在煤炭文工团艺校学习古典舞，2008年初，对各种舞 蹈都很痴迷的她来到这里学习钢管舞。学习结束后，她被罗兰留在了俱乐部，主要负责表演宣传。虽然名为教练，但董静大部 分时间仍是和学员们一起训练各种技巧。

　　“我喜欢讲求技巧的舞蹈动作，所以特别喜欢钢管舞。每天都琢磨着怎么把动作做好。”如今董静已经能做许多高难 度动作，例如双腿倒挂、倒挂换腿、风火轮??

　　董静收到的第一束玫瑰花就与钢管舞有关。三四个月前，董静和朋友们一起去酒吧庆祝朋友的生日，一进酒吧他们就 看到舞台中间竖着钢管，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正站在钢管旁扭着。“这哪是跳钢管舞嘛，连钢管都不摸一下，当钢管是摆设啊 ？”临走的时候，董静突然跳到台上，把长裤卷了卷，脱下高跟鞋，爬上钢管做了几个花哨的动作，场下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在掌声中走出酒吧的董静突然被服务生拦住，一束玫瑰举到她面前，服务生告诉她是“角落里那位穿白衬衣的先生送的。”

　　杜风存也在酒吧里表演过钢管舞，“那些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根本不会跳，钢管舞的名声都是被她们破坏的。”

　　尴尬

　　杜风存把自己和董静在酒吧的受欢迎归结于自己训练的专业。钢管舞也许是训练最为辛苦的舞种。这个农村姑娘说。

　　“练钢管舞最初的一周会很难熬，因为手会磨起泡，接下来旧水泡会磨破，新水泡又会磨出来，那个滋味可不好受。 大概两三周的时间，茧子就会长出，就不会再疼了。”杜风存说。

　　董静的右小腿上磨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做动作时已经不太疼了，但她发愁的是左大腿外侧巴掌大的一块青紫，因为 皮肤白皙，淤青格外刺目。“医生说我有点疤痕体质，淤青总是比别人消得慢。”站在一边的另一个女孩忍不住碰了碰那块淤 青，“你要小心啊，将来会色素沉着的。”两个女孩开始埋头交换起彼此都不太懂的医学名词来。总是笑嘻嘻的董静叹了一口 气：“录节目时，要穿短裤的那个舞蹈可怎么办啊！”

　　把身子悬在钢管上，需要肌肤尽量和钢管接触，增大摩擦力。除了肌肤，漆皮也有较好的“粘杆性”，因此很多钢管 舞舞者会穿高至大腿的漆皮皮靴，就是为了在保护腿部的同时还能正常跳舞。

　　罗兰俱乐部的健身会员们，大都是收入颇丰的女白领，她们几乎都会买漆皮长靴保护腿和脚。但是对于这些教练班的 会员们，买多少漆皮靴也不够磨的，更何况一双靴子的价格超过500元。而且，直接用肌肤接触钢管，做动作才更容易。因 此教练班的会员们大都打赤脚、穿热裤练习，几乎每个人腿上都有不小心撞出的青紫。

　　但训练的难度并不是这些姑娘所需要面对的全部。

　　杜风存行事果断，无论是学武术还是学钢管舞，她都迅速决定并且毫不动摇。但她当年却没敢把决定学习钢管舞的事 情告诉自己的父亲。她只是告诉了母亲，至于母亲怎么跟父亲解释的，她至今也没敢问。

　　“谁愿意公开自己练习钢管舞呢？你在大街上问十个人，九个半都会告诉你她们不敢。”某电视台策划刘净说，她是 罗兰俱乐部健身班的会员，“我告诉丈夫我在练习钢管舞的时候，他紧张得要死，叫我不要去做那种‘不体面’的事情。如果 不是已经交了一年的费用，他根本不允许我继续来学习。”

　　这的确是钢管舞在中国面临的尴尬境地，虽然罗兰俱乐部把它作为一种健身新方式宣传，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 接受。罗兰说她收到了很多恶作剧电话和指责，“许多人很直接地告诉我，他们不喜欢这种舞蹈。”

　　罗兰从一开始推广这项健身方式时就不得不面对种种困难。最初寻找合适的训练场就整整花了8个月，“我没法向房 东解释为什么要在地板上打洞，他们会认为跳钢管舞是违法的，房子怎么能租给跳这种舞的人。”

　　2006年7月，罗兰终于在天坛体育场里找到了一大间空房。她对这处房子最满意的地方在于，人们一进天坛体育 场就会看到正对面楼房墙上的毛主席题词：“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罗兰相信这句题词会让大家觉得钢管舞有“一 种健康的感觉”。

　　罗兰说，令钢管舞背上“艳舞”名声的各种原因，很多都是基于这种舞蹈本身的特质。因为肌肤与钢管接触摩擦力最 大，所以钢管舞舞者要尽量少穿衣服；而如果手上有汗水抓杆会滑，所以舞者才会不断用手摸身体来蹭掉汗水。她向每一个对 钢管舞心存疑惑的人如此解释。

　　董静最初来学习钢管舞的时候，也是由妈妈陪伴着。妈妈一定要亲眼看看训练场地，才肯让女儿来练习。“现在家里 亲戚都知道我在练习钢管舞，我妈妈四处宣传钢管舞，大家现在都知道我这份工作不错。”

　　杜风存的父母生活在相对封闭的农村，他们遭受的压力远远超过董静的家人。邻居们会有意无意地说些闲话，这令她 的父亲十分气愤。但每次她回家，母亲都会说这句话给她，也给她的父亲听：“只要女儿过得开心就行了。”

　　迷茫

　　杜风存每天起床的时候，大部分女孩都还在睡。房间内拉着窗帘，光线昏暗，外面的建国门大街上却早已挤满了车辆 ，已经8点半了。教练班的会员们大都是20岁上下的年轻女孩，晚上经常闹到两点不睡觉，早晨起不来。26岁的杜风存被 唤作“杜姐”，作息习惯规律得多。

　　学员们来自全国各地，她们的宿舍是盛世家园的一套100多平米的三居室。客厅和两个房间都各放着四五个上下铺 ，另一个小房间是罗兰的房间，她偶尔来这里居住，组织女孩们包饺子或是别的小活动。

　　董静很喜欢这种集体生活，“和学校宿舍的气氛很像，但要舒服得多。”董静还没毕业，正处于最后一年的实习期， 她准备年末考中央舞蹈学院。在这段复习备考的时间里，钢管舞教练的这份工作令她格外满意，“既可以赚零花钱，又可以做 喜欢的事情。”

　　大多数女孩无法拥有董静这份轻松的心情，她们在学习结束后要面临工作与生活的压力。与董静搭档录节目的林静怡 是女孩们颇为羡慕的对象，她刚刚成为俱乐部一家分店的老板。

　　在学跳钢管舞之前，林是西安一所医院的药剂师。“我那么漂亮，为什么要一天到晚呆在那个地方？”林静怡辞职后 四处学习跳舞，钢管舞是她学习的最后一种舞蹈。她和杜风存都是早期的学员，学习结束后一起到南京的钢管舞俱乐部担任教 练。两个月前，她在厦门开了钢管舞健身俱乐部，自己当起了老板。“开业两个月，报名20多个，我觉得前景还不错。”

　　教练班的培训时间是两个月，宿舍里的面孔也每隔两个月换一次。每一期的学员人数不定，少则十几人，多则二十几 人。教练班的学费10800元，对于教练班大多数女孩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字。班上一半以上的女孩在各地俱乐部当健美 教练，学习钢管舞算是投资，今后可以多开设一门舞蹈课程。还有一些女孩没有工作，她们希望通过学习钢管舞能获得一份工 作。

　　由美为了学习舞蹈辞了职，她此前是江西移动下属公司的普通职员，她觉得这份职业“没有前途也没有保障”。她并 没有仔细思考过学习钢管舞之后去做什么：“或许可以去俱乐部各地的分部做教练，至于去酒吧表演之类的还没想过。”练习 累了的由美坐着发呆，嘈杂的音乐声吞没了她的喃喃：“学完了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先好好学吧??”

　　也有会员学习钢管舞之后去酒吧表演，罗兰对此并不忌讳，“这些都是正常的，舞蹈本来就是给人欣赏的。”但大部 分学员还是希望能成为专职的钢管舞教练，就像杜风存那样。

　　做教练并不轻松，杜风存自嘲是干“体力活”。她也住宿舍，没有私人的空间。她对目前的工作和生活都很满意，并 不愿谈论薪水、买房以及年龄大了怎么办这些话题，“我觉得现在各方面都很好，这就足够了。”她常常一个人站在落地玻璃 前，窗外的楼间空地是牛津双语幼儿园的活动场所，孩子小小的身影在绿地上慢慢地挪动。她还没有男朋友。

　　8月8日，女孩们聚在宿舍里看了奥运会开幕式直播，又笑又闹。开幕式快结束时，意犹未尽的杜风存拉上两个学员 去后海看焰火。当焰火爆满天空的时候，杜风存和人群一起发出惊叹和欢笑，她分享了这个城市专属的热闹和快乐，觉得自己 不再是过客。

　　“我想一直留在北京，这里很开放，人们很愿意接受钢管舞。”杜风存说。

　　(文中刘净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