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盛学友

　　提要：案件折腾了19个多月后“又回到了起点”。对受害者来说，意味着伤害还在延续。

　　2008年10月13日，洪明子代表两位受害者，给哈尔滨市南岗区人民法院送去了锦旗。锦旗上写道：“秉公执 法好法官，执法为民当称赞”。

　　发生在哈尔滨的一起交通肇事案，南岗区检察院公诉到南岗区法院后，法院做出了《按撤诉处理决定书》。

　　而此前，石彦宏作为被告人樊昊的妻子，多次找法院表示她和樊昊“愿意承担一切法律后果”，对法院迟迟不开庭审 理极为不满，多次上访要求尽快开庭审判。

　　案件被南岗区检察院退回补充侦查。历时19个月，该案又回到了交警部门。

　　惨祸发生在大年初四

　　哈尔滨市南岗区红军街、新世纪商场门前，梁蕾蕾和谢昊在红军街由西向东横过道路时，一辆由北向南行驶的轿车疾 驶而来。

　　惨祸在瞬间发生。

　　梁蕾蕾、谢昊被撞倒，肇事车辆逃逸。

　　谢昊2006年大学毕业。梁蕾蕾在哈尔滨师范大学读大二。

　　这起交通事故发生于2007年2月21日(大年初四)23时30分。

　　事故造成的后果是：谢昊左肾挫裂伤、肝包膜下血肿。头皮下血肿、左髋部擦皮伤、左胫腓骨粉碎性骨折、左尺骨鹰 嘴粉碎性骨折，被鉴定为重伤；梁蕾蕾左胫腓骨骨折、头皮血肿，为轻伤。

　　轿车撞过来的一刹那，梁蕾蕾看到“奔驰车的标志、副驾驶上有一个人”，随即便昏了过去。

　　梁蕾蕾的母亲洪明子赶到医院，看到女儿那副惨状，“一下子木了，没有任何表情”。

　　谢昊的母亲吴红赶到医院后，看到儿子，当即昏了过去。

　　“头一个月，我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梁蕾蕾说，“整个身体从床上弹起来，浑身发抖、剧烈地抖，手脚不听指挥 ”。

　　梁蕾蕾以前不说梦话，但这次事故后，经常在梦中大喊大叫。为了不让女儿再害怕，爸爸、妈妈跟她一起睡，“我在 爸妈中间，我睡醒后，爸妈再睡”。这种状况，持续了4个多月。洪明子说：“目前，我女儿身体状况极其不好，具体情况不 便外讲！”

　　上钢板、取钢板，两次大手术，梁蕾蕾疼在心里。受伤后，梁蕾蕾半年没上学，“如今成绩很不理想”。

　　神秘的“穆姨”

　　2007年2月23日，南岗交警大队扣留了肇事车辆，该车为黑色奔驰轿车，属于黑龙江省国信房地产开发公司( 以下简称国信公司)。据后来检察机关指控，这起交通肇事逃逸案的被告人樊昊于2007年2月24日投案。樊昊为国信公 司职员。

　　“2月23日下午，自称国信公司的4个人，到医院探望受害者”，洪明子说，“2月24日，又有几个自称是国信 公司的人到医院看望受害者，其中一位中年女士衣着讲究，自称是樊昊的穆姨，她神情紧张，说孩子还小，请原谅，现正往回 赶呢”。

　　2月26日，国信公司财务人员到医院交了一张10万元的支票，作为受害者的医疗费用。

　　2月28日，谢昊的父亲、洪明子、哈尔滨日报社一位女记者，一起到南岗交警大队，“反映案件诸多疑点，当时交 警大队4人在场”。

　　一位办案人把洪明子叫到另一间办公室，从电脑里调出一张身份证，让洪明子核对“穆姨”身份，“我一眼认出此人 就是2月24日到医院的那个‘穆姨’，但‘穆姨’的名字叫刘霁萱，我立即纠正说‘她姓穆，不姓刘’”。

　　曾做过警察的洪明子说：“刘霁萱是李建国的妻子，李建国是国信公司老板。至今卷宗里也没有我指认‘穆姨’的相 关记载。”

　　2008年5月16日下午，在哈尔滨市委政法委的一个协调会上，受害者家属提出：“为何对照片指认情况没记录 在案？”南岗交警大队那位办案人矢口否认，称“根本没有此事”。

　　2008年8月28日，谢昊的父母和陶增田律师，来到哈尔滨市交警支队一位领导办公室，“办案人靖平说找到一 个姓穆的，和李建国妻子长得很像，头型一样”。尽管一再要求辨认南岗交警大队后来找到的那个“穆女士”，“但一直没有 被允许”。

　　樊昊的那个“穆姨”，到底何许人，至今是一个谜。

　　监控录像失灵

　　发生这起交通事故时，出租车司机赵某在现场。

　　肇事车肇事后，闯了几个红灯，向省政府方向行驶，“我赶紧往前追，在这同时我打110报警”。案发次日下午， 赵某接受警方询问时说：“车上感觉有两个人，肇事司机应该喝酒了。”

　　2007年4月4日，《哈尔滨日报》以“肇事逃逸者难逃数字城管‘法眼’”为主标题，报道了几起交通肇事案， 其中包括“2·21”交通肇事逃逸案。

　　这篇报道说，22日，警方调取了全市所有街道的监控录像资料发现，事发当晚，黑E66549号奔驰轿车闯红灯 。23日16时许，在南岗区金桂园小区地下停车场发现这辆奔驰车，经检索，该车牌照为假牌。该公司员工樊昊事发当晚酒 后驾车逃逸。2月24日，樊昊投案。

　　2007年2月23日，金桂园小区物业公司地下车库车管员崔云强两次指出：21日晚大约7点钟，李建国开奔驰 车出去的，并且喝了酒。

　　2月25日，樊昊投案的第二天，崔云强又说是樊昊开车出去的。

　　也是2月25日，当时和崔云强一起值班的张志说，车是樊昊开出去的，时间大约是下午4～5点钟之间。

　　到底谁是肇事者？在菲诗酒吧，谁和肇事司机在一起？副驾驶位置是否有人？“这些问题，通过监控录像，一定能查 清楚，但蹊跷的是，这些录像选择性失灵”，受害者家属对此大惑不解：“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将这些关键证据灭失？”

　　2007年5月29日，哈尔滨市交警支队指挥中心证明：事发当晚，肇事后车辆行经路线各交通岗的监控录像，大 厦岗、革新岗、省政府均不好使。

　　南岗交警大队在2007年8月17日的补充调查报告书说：2007年6月6日，公安部网络侦察技术研发中心对 菲诗酒吧、金桂园小区地下车库录像进行数据恢复，未发现2007年5月11日前的录像文件，未发现2007年2月21 日20时至24时的监控录像文件；樊昊逃逸的沿途录像都不好使，无法确认副驾驶有人。

　　2007年2月25日，车管员崔云强说：“车库录像好使，以前的都能调出来，物业老总陈平知道密码。”

　　2007年6月22日，物业人员邓舒野说：“2006年5月我来时录像就不好使，没有刻录并且有盲点。”

　　“金桂园是李建国开发的一个小区，他就住在这里，小区物业公司隶属于国信公司”，受害者家属说，“后来，接受 询问的物业人员，都回家不干了”。

　　有关手机的争议

　　受害者家属一直怀疑“李建国是肇事司机”，樊昊是“顶罪者”。但这些疑问被南岗交警大队予以否定。

　　2007年2月23日，物业公司地下车库车管员崔云强两次指出：“21日晚大约7点钟，李建国开奔驰车出去的 ，并且喝了酒。”后改为“车是樊昊开出去的”。

　　2007年8月8日上午，菲诗酒吧保安员臧春闪对肇事司机照片辨认，指出7号(李建国)照片“有点像”，对其 他照片中的人“没有印象”。

　　南岗区检察院2007年5月18日将案件退回补充侦查后，南岗交警大队才开始调查李建国是否涉嫌交通肇事。

　　李建国提供了飞机票、登机牌等，并打印了行程日期：他和妻子刘霁萱2月20日飞抵海南，期间到过深圳、广州， 2月31日回到哈尔滨。南岗交警大队以此证明“案发时李建国不在哈尔滨”。受害者家属认为，“2月没有31日，这个行 程不真实”。

　　受害者家属对李建国提供的其中一张手写机票提出质疑，“因为2006年全国已取消了手写机票，而登机牌不能证 明一定离港了”。

　　如果事发当天李建国在海南，“那么他的手机一定处于漫游状态”。受害者家属说：“根据我们调查，李建国的两个 手机，在事发当天，根本没漫游。”

　　2008年8月28日，在哈市交警支队一位领导办公室，陶增田和谢昊的父母也谈到了手机漫游问题。陶增田介绍 ，办案人靖平说“李建国的手机漫游了”，陶增田问在何地调取的电话单，靖平说“在哈尔滨调的”，而支队那位领导说“最 近在海南调的”。“在2008年5月16日市委政法委的协调会上，为什么不出示这个漫游单子？”陶增田问。“单子被我 撕了”，靖平说，他撕的理由是，“短信内容太黄了”。陶增田律师万分吃惊：“这么重要的证据，怎么能撕了呢？”支队那 位领导和靖平等人均无语。

　　按樊昊供述，案发当晚，他和一个人通了电话。但是，公安机关只调取了案发前一天及后一天的通话信息，却没有案 发当天的记录。开庭时，樊昊又提出了证人田某，在案发当天，樊昊驾驶的奔驰车在加油时无法打开油箱盖，打电话向其询问 。陶增田在法庭上说：“办案机关调出樊昊的两次通话记录，连内容都查出来了，唯独没有案发当天的记录。他们通话的内容 是闲聊，如果当时樊昊确实出了这么大事故，他还有闲情逸致闲聊，显然不合常理。”

　　陶增田律师困惑的，远不止这些。

　　受害人代理律师的困惑

　　作为辩护人应找出被告人无罪或罪轻的证据，黑龙江信诚律师事务所主任、高级律师陶增田，执业至今近30年，“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辩护人意见和公诉人完全一致”。

　　陶增田介绍，作为被告人樊昊的辩护人，按理应当希望被告人无罪或罪轻，“奇怪的是，被害人都说并非樊昊肇事， 樊昊的辩护人却坚持樊昊肇事”。

　　2008年5月19日，南岗区法院第二次开庭时，樊昊没说撞人，而是说撞了自行车(2008年2月20日第一 次开庭时说撞的是玻璃丝袋子)，“樊昊始终没承认撞了两个人”；受害人提出的意见都是对樊昊洗清罪名有利的证据，其辩 护人说没道理，“却无法证明我们说的不成立，也不能做出合理解释”。

　　“经菲诗酒吧保安辨认，肇事司机是李建国，他曾面对面地帮李建国搬奔驰车上的烟花”，陶增田介绍，这位保安还 说不仅看到一辆“奔驰”，还看到一辆“陆虎”，一共4个人。“只要调查谁驾驶‘陆虎’，便可知谁开‘奔驰’，但南岗交 警大队并未查清”。

　　陶增田介绍，第二次开庭时，樊昊嚼着口香糖进入法庭，“说明樊昊根本不在乎坐牢和巨额赔偿，樊昊坐在椅子上摇 来晃去，法官制止也不听，如此藐视法庭，说明背后有关系”。

　　“事发后，李建国曾说，给伤者治病5万元不够，得10万元”，陶增田介绍，樊昊在法庭上说他根本不上班，“连 班都不上的人，在非工作时间，私自把车开走，并肇事逃逸，作为国企老总，对这种个人行为造成的严重后果，如此热情、积 极地承担责任，并在破案后第三天把10万元支票交给医院，似乎不正常”。

　　现有证据难以定罪

　　控方指出樊昊是酒后驾车、肇事后逃逸，但樊昊多次强调没喝酒：“我有糖尿病多年，很多年没有喝酒，并且我当时 发烧。”

　　法官：“你在公安机关询问的时候，你说你喝酒了，是怎么回事？”

　　樊昊：“在公安机关问我的时候，我说我没有喝酒，但是他们说问的很烦了，如果我再这样也结不了案，后来我就说 你们怎么写都行，我签字的时候也没有看就签了。”

　　法官：“当时案发后，有没有人在后面追？”

　　樊昊：“没有。”

　　法官：“你在公安机关几次供述说有人在后面追你？”

　　樊昊：“我当时说了很多次不知道，但是公安机关的人说当时折腾他们很多人，如果我不认，就不能结案，并且说我 还有病，在这遭罪，然后我说你们怎么写都行，之后我也没看就签字了。”

　　今年56岁的主审法官马荣耀，曾被一位受害者家属扯着脖领子，从六楼拽到一楼，他没发火，“岁数大，抗折腾” 。

　　有意思的是，受害者家属认为“樊昊是顶罪”，被告人樊昊的妻子石彦宏，却多次找法院“要求尽快审判”，“如果 不判，她就进京告状”，马荣耀说，“这种情况，我头一回遇到”。

　　一边是受害者家属反映“樊昊不是肇事者”，一边是樊昊家属要求法院“不能久拖不决”，马法官“两头受气”，“ 宁审其他10个也不审这样一个案子”。

　　马荣耀说，法院两次开庭，两次建议补充侦查。公诉前，南岗区检察院也曾退补，“提出了14个疑点”。

　　马荣耀也承认，“本案疑点确实太多”：

　　——樊昊在公安机关供述前后矛盾，没有承认撞到人；

　　——副驾驶位置上是否有人，这对查清真正肇事者至关重要，但南岗交警大队一直没有查清；

　　——菲诗酒吧保安辨认是李建国开的奔驰车，金桂园小区车管员开始证实肇事车从车库提出的是李建国，后又反复， 将李建国改为樊昊；

　　——在肇事车从金桂园提出到菲诗酒吧及肇事车辆逃逸沿途录像，均在肇事时间内失效，法院第一次建议补查时，已 要求查城管录像，但从其补查内容看，仍没有城管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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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疑点，法院在第一次建议退补时，已要求南岗区检察院补充侦查，但查后仍无结论”，合议庭对该案评议后， 鉴于上述诸多疑点并未落实，“对本案被告人樊昊无法定罪，再次建议公诉机关补充侦查”。

　　南岗区检察院在法定的补充侦查期限内，一直未提请法院恢复审理。为此，2008年9月4日，南岗区法院依据有 关规定，做出了《按撤诉处理决定书》。

　　至此，案件折腾了19个多月后“又回到了起点”。受害者家属纳闷：“到底谁是真正的交通肇事者？”

　　伤害的不仅仅是身体

　　案件远未结束，伤害依然继续。

　　梁蕾蕾是一个文静的女孩，戴一副近视镜，一脸书生气。在她家里，她指着腿上的伤疤对本刊记者说：“更痛的伤疤 ，是在我心里。”

　　“撞我的人，太霸道了。”梁蕾蕾说，可以理解肇事逃逸者，因为谁都有害怕的时候，谁都有害怕的事情，人对恐惧 的第一反应肯定是逃跑。但是，冷静下来后，就应该知道何为对错。只要赔个不是，说声对不起，不是有意的，“我会马上原 谅他，就不会气愤这么久”。

　　明明是受害者，梁蕾蕾却觉得事情反了，“有一种被恶势力压迫的感觉，自己倒好像是那个应该赔礼道歉的人了”。 梁蕾蕾发现，有些人的道德，真的出了问题，“被撞以后，我的40元钱，也被偷了”。

　　车祸最大的受害者，“不是我，而是我爸妈”，梁蕾蕾说，她的爸妈特别怕失去她，只要看不到她，就打电话问她在 哪里，爸爸做梦总喊她的名字，“我妈更是紧张，老怕我出车祸”。

　　“和有钱人打官司太难了，可以用拖延术拖垮我们。”梁蕾蕾说，她以前很幼稚，认为这个社会不存在黑暗，现在却 发现“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感到不仅有黑暗，还有灰色地带。

　　这个事故和官司，让梁蕾蕾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真正爱我的，还是我爸妈！”从被撞那天起，她没因受伤流过一 滴泪，但为打官司爸妈受了太多委屈，她哭得一塌糊涂——为了不让她担心，爸妈一直瞒着她，说一切都快结束了。但是，2 008年2月，谢昊的妈妈打电话找她妈问这问那，“我感到纳闷，问我妈妈，她才说出实情”。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偷偷地 哭，心情不好的梁蕾蕾，“两三个月，瘦了20多斤”。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12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