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莫枫
张鸣在历史研究上最显著的个人特色是去脸谱化,有时我嫌他去过度了,历史文字读起来有了茶博士说书的感觉。2 011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庖丁解牛者张鸣依然沿袭自己一向的风格,解构了这场伟大革命。一个世纪来被符号化的辛 亥革命,在张鸣的视野中不过是中国发生过一场左右不定的摇晃。
革命事件,有什么神圣的?革命领袖,有什么不同凡人的?没有,统统没有,光环消失,金粉落尽。这种治史态度和 言说形式,我觉得在当下中国是有很大良效的。因为种种原由,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沉浸在民国的光荣与梦想中,我们频 频回顾,固然因为许多美好的东西一去不返,或者前人已经开辟的道路因为长久荒芜而长满荆棘、堆满土石,于是后人需要重 新清理以寻找出路,在清理之前更需要在芜杂中找到曾经的出口。民国的人和事,遂显得处处优于今日,如此带来的副作用是 不同程度上神话了民国政治。
所幸时代不乏它的清醒者,唐德刚的《袁氏当国》在大陆风靡之后,对于袁世凯的重新评价,对于孙中山及其革命党 人的重新定位,都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我在去年向邵建半开玩笑说2011年去中山陵哭陵,邵建立马批评起国民党,因为他 看到了北洋政府有太多比中央集权的南京政府更可爱、平和、理性的地方。张朋园谈晚清立宪,傅国涌、张耀杰批评孙中山的 革命情结,侯宜杰对袁世凯的新评价……中国的史学界终于又恢复到多种声音共存的局面了,非此即彼、无限神化赞扬、为了 否定而否定的思维已经逐渐淡出有识之士的共识。
我们的教科书几十年如一日引以为憾,定义辛亥革命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不管教科书的出发点和宗旨,这句话是对 的,几代人的历史研究,不分左右都坚持这一观点。电影《十月围城》在时代流行的话题上挑明了辛亥革命与江湖帮会的密切 关系,为辛亥革命的百年庆典提前注射了祛魅疫苗。张鸣的研究,更使人觉得这场革命像小孩玩过家家,稀里糊涂就过去了, 当年的革命现场乌七八糟,让人哭笑不得。你会说,这算哪门子革命?所谓革命发起者,或者在革命前后起到关键作用的人物 ,算什么人物?他们简直是歪打正着,无心插柳柳成阴。江苏巡抚程德全,挑落衙门的几块瓦片,算是完成革命的破坏仪式, 摇身变成江苏都督,继续掌握地方行政权,这样的例子,在那年月里实在算不了什么。过去的国内学界众口一词批评挑瓦片的 披革命袍子行为,但对于在其后积淀了太多苦难的国人而言,如此和平地完成易帜,总强过暴力毁掉既有秩序。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仅仅在晚清寿终正寝的那几年里,这句话就显得不合时宜。从前有一户殷实人家,老爹的一个儿 子在清政府里为官,一个儿子在家经商办实业,另一个儿子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加入了革命党。老爹心里很踏实,任凭外面世界 风吹雨打、改朝换代,他们一家总能维持体面的生活,老爹也能一直以乡绅的身份维持一方平安,功在桑梓。这是几代人生存 背景的隐喻。辛亥革命发生在乡土中国,它无法脱离私人联系构成的差序格局。武昌起义过了没多久,朝廷就派遣海军大臣萨 镇冰亲自率领海军舰队沿长江而上,炮轰武汉三镇以求配合北洋军的地面作战。萨镇冰的副官参谋是汤化龙的弟弟汤芗铭,萨 镇冰曾有学生名叫黎元洪,又是义正词严的晓之以理,又是人情交际里的软磨硬泡,兼之海军军官内的民族、地域归属矛盾, 萨镇冰默许海军从磨洋工到阳奉阴违,再到反戈一击,龙旗变成了铁血十八星旗。
辛亥,与中国传统历史一样,有阴谋、有杀戮、有权力之手在暗箱操作或中饱私囊,也有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在奉献自 己。但总体来看,这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它根本就没有改变中国的政治秩序,更莫提在私人领域的灵魂深处闹革命。不 仅是张鸣,更多的学者开始积极肯定立宪派的贡献,批评革命派为了达到目的而忽视手段,亦即革命的非正义性。人们开始假 设君主立宪搞成后的历史会怎样写,中国的宪政史会是什么模样。
张鸣这本对革命的祛魅之书,展现了一个时代的原生态,看上去多么活灵活现,犹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