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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朱学勤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1月24日14:05 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记者 杨子 发自上海

  “你对思想史提出的一个最大问题是什么?”

  有一次,一个记者向学者朱学勤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朱学勤的回答是:“一开始是想回答从少年时期就萌芽的问题,‘文化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现在逐渐扩展成这一百年来中国人遭的罪,罪根在哪里?”

  如今的朱学勤,对于“文革”,对于中国人民为什么会在“文革”中经受那么深重的苦难,已经有了深入的研究和深刻的思考,但在当年,尽管读了很多书,琢磨了很多问题,对于正在沸腾着的、混乱的现实,他却也只有朦朦胧胧的感觉,和模模糊糊的认知。

  1976,“文革”的最后一年,他24岁,年轻,阅历浅,还远不能像他日后所崇敬的顾准那样,对现实进行成熟的思考和有力的批判。

  1972年10月,朱学勤离开插队落户的河南兰考,当上了工人。1976年大变动发生时,他在大型国企河南化工厂做管道工——“就是后来给尼克松捅出大麻烦的那个工种,管子工。”朱学勤讲到他的工种,很得意。河南化工厂上马时,得到过

吉林化工厂的鼎力支持,厂里大量的老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都是吉林化工厂调过来的。

  说到吉化,朱学勤立即提到不久前发生在松花江的那场灾难。“一看到吉化爆炸的新闻,就知道这下完了!我那个厂与吉化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产苯胺、硝基苯等,对环境危害极大。我震惊的是,他们居然就这样把它排泄到松花江里去了?这是祸害几千公里的事情,胆子怎么这么大!”

  为周恩来逝世大哭一场

  那一年的1月,朱学勤为一位国家领导人的去世,大哭一场。

  “1976年是以周恩来去世开始的,印象非常深。1月8日,周恩来去世,1月9日,全国放哀乐。不许悼念,大家心情都很压抑。以前我没有为国家领导人去世大哭过,以后也没有,只有周恩来去世这一次,大哭了一场。其实对周恩来有什么了解呢?也没有啊,模模糊糊觉得周恩来有人情味,他希望发展经济,不希望无休无止地整人。”

  “这些都是一种直觉吗?”记者问。

  “其实是一种情绪。我一个人关在屋里大哭了一场,很不好意思。9月9日毛泽东去世,我没掉眼泪,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的时代终于结束了。周去世则让我感觉民族前途不妙,不知所终。那是一种弥漫在整个社会的灰色情绪。”

  旅行结婚,

  在漓江为尼克松打了一回前站

  2月,朱学勤旅行结婚,去了广西、广东和江西。第一站选在广西桂林,是因为受到了一位知青同学的刺激,那家伙去广西为生产队买猪,押运那批猪回河南的时候,途经“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回来后眉飞色舞地向大家描述了一番。“这个同学就是1968年在上海写作《一切为了九大》的三位作者之一,因此而受整肃,我们已经上调工厂,他还在农村,为生产队去买猪。”

  一对新人到了桂林,正是三九寒天,漓江水浅,不能行船。“但是我们侥幸买到了一张船票。原来是官方为尼克松访问桂林,从桂林到阳朔这一线,提前放了一条船做个试验,看看在水位浅的情况下,游船走得动走不动。”

  因了这个特殊机缘,朱学勤他们在漓江上坐了一回游船。游船在河底刮擦出的“咔咔”声,至今犹在耳边。

  接下来从阳朔坐长途汽车,翻过南岭到梧州,再从梧州坐船到广东。阳朔那一夜他们饱受惊吓,半夜民警来查房,把房门拍得山响,极其蛮横无礼。原来是当地戒严,为第二天尼克松来访突击检查。白天沾了尼克松的光,晚上立刻为尼克松而遭殃!

  “到了我爱人老家番禺沙湾,还有让我吃惊的,是1976年广东农村普遍弥漫的‘南逃’香港的风气!叔公、叔婆见到我们问,走不走啊?我问去哪里,他们说到香港啊。我问怎么走,他们说明天就有船出海,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青壮年在那边,很方便的啦!这种事让我大感震惊,‘文革’还没结束,广东就已经这样?这才知道,广东和内地已经大不一样了。当时政治上把这种行为称为叛国。我无法设想我会离开内地,下半辈子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生活。”

  下一站是江西。父亲是上海市政府组织的知青慰问团成员,在井冈山地区驻扎两年,一方面慰问当地的上海知青,一方面协调知青和当地政府的关系,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当时朱学勤已经上调为工人,看到公路边三三两两的上海知青,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天,他竟然在路上邂逅了一个小学同学,同学大喊大叫,非要拖他去乡下住一宿。父亲告诉他,这里你的同学还不止一个,其中一个男同学,出车祸被拖拉机撞死,就死在医院急诊间,太惨了。

  回到上海,母亲说,你爸不在家,你又是长子,结婚不招待一下亲友,人家要骂我。这个长子只好遵母命,在家里办了一桌酒席。岳父则说,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啊?老人解放前是高级职员,资方代理人,公司午餐包在南京东路上著名的德大西餐社。老人的“意思意思”,是到那里吃一顿西餐,既是自己怀旧,也是庆祝女儿、女婿成婚。这就是1976年的“大吃大喝”,一桌家宴30元,一顿西餐20元。

  那时他们囊中羞涩,在当时全中国的“购物天堂”上海,朱学勤买了一件呢中山装,48块,他爱人买了一件呢两用衫,也是40多块钱,这就是礼服,对长辈有个交待了。结婚全部开销,连旅行费用在内,只有400多块钱。

  1976年3月,新婚夫妇回到工厂。他们把旅行照片整理成一个照相簿,照相簿的第1页,放的是一祯大大的周恩来照片。

  “天安门事件”

  和邻省对于上海的敌意

  4月,发生了轰轰烈烈的“天安门事件”。当时,朱学勤对这件事并没有很清楚的认识,只是像普通民众一样,对所谓“暴乱”的说法有一种本能的怀疑。

  话题引申到了当时的地区差异,引申到了上海当时的“特殊地位”。“‘文革’时的上海比较特殊,这里是‘四人帮’的后院,除了政治上左之外,还有另外一面,生活上的右。那时全国已经多少年不涨工资了,其他省市的工资都是32,33,34块,上海是八类地区, 36块!10年‘文革’,政治上这么左的情况下,张春桥没有取消过上海的6块钱的奖金制度。6块钱当时不得了啊,占普通人收入的1/6。另外,上海的市场供应相对其他城市一直比较好,外地人到上海出差,主要任务就是帮同事们采购,就像现在到美国到欧洲一样,他们到上海买‘五香豆’皮鞋,买大白兔奶糖。‘五香豆’皮鞋就是外形像五香豆的一种皮鞋,17块8吧,这个价格稳定了很多年,质量很好。这些差别,引起很多外地人对上海既羡慕又嫉恨的双重心理。上海的轻工业品是他们要的,但上海的这种特殊性,又是让他们嫉恨的。上海跟相邻的两个省的关系特别紧张,一个浙江,一个江苏,‘四五事件’之前,先是由江苏反上海,后来浙江也加入进来,经过南京和杭州到上海的火车,上边都有江浙两省青年学生刷的大标语——‘揪出反周恩来的黑后台!’影射上海帮。那时火车进上海站之前,必须组织人把这些标语都抹掉。

  “打倒‘四人帮’的时候,一般上海市民的第一反应就是,外地对上海的压力要起来了,那年我在上海探亲,就感觉到了这种复杂的心态:非常希望‘文革’结束,希望这些人下台;同时又感觉到相邻的城市和省区投射过来的眼光,不友好。一打倒‘四人帮’,这种感觉正好又翻了个个。”

  冷眼看两派

  1976年上半年,河南处于“文革”后期的一浪,批林批孔。最后一浪是平反补台。

  “‘文革’因为造反派、保守派多次反复,两边都形成了自己特定的政治倾向,这个政治倾向人们称为‘派性’,河南号称‘翻烧饼’,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两面都受到过打击,都有过受迫害的经历,所以派性都很强。但是这河南化工厂的工人当中没有什么派性,因为老工人都是从吉林调过来的,不可能把东北文化革命的派性带过来;青年工人是河南就地招的知识青年,也没有派性。但是干部有派性。

  “邓小平复出的时候,提出要恢复国民经济,把造反派压下去。1976年他又被打倒了,他打倒的这批人还在受压状态,或者是在监狱里。我印象很深,批林批孔的最后一浪,是落实权力再分配,改革各级领导班子,叫‘打开监狱找左派’。1976年上半年河南化工厂就处于这个状态。”

  彼时的朱学勤,一个好学上进的知识青年,与厂里两派的干部都有接触,对他们都是既有同情,也有反感。

  他印象很深的是从前长期受压,现在扬眉吐气的新干部。他能感觉到他们身上好的一面 :反官僚,反特权,反走后门。“他们反特权的一个典型例子,是揭发第一把手胡岭台给老婆报销车票。”胡是13级干部,老婆陪他去上海看病,往返车票拿到财务科报销,财务科有人造反,就把这事儿抖露出来,说胡岭台搞腐败。

  “最多两三百块,不顶现在一顿饭钱,但这种事揭出来,很容易引起民愤,当时社会普遍贫困,工资都很低,两三百块钱就是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

  他也觉察到,新干部身上有不好的一面,那种急于进入领导班子的权力欲,还有那种江湖气,流氓无产者的味道。

  对于老干部,他不满的是他们身上那种普遍的“暮气沉沉”。老干部对批林批孔、平反补台和提拔新生力量,思想上都有抵触。“求稳怕乱,‘暮气沉沉’也可以理解。‘文革’快10年了,怎么还稳定不下来?”

  狗腿端上来了,撕啊咬啊,

  分而食之

  老干部中,朱学勤交往最密切的,是厂里的二把手、现代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戏曲家欧阳予倩的女婿陈静之。“这人有思想,有风度,仪表堂堂。”

  陈静之跟周围“土干部”格格不入,故而也受排斥。早在1949年他就已经是级别很高的干部,薄一波主持的全国财经会议,还有高层的一些重要会议,他都参加过。后来因为所谓资产阶级意识,又因为娶了欧阳予倩的女儿,“成分不好”,有很复杂的社会关系,结果在政治上始终不得志。到1976年平反补台,就更边缘化了,从省直机关沦落到河南化工厂,做了个二把手。他在私下里最谈得来,谈得最多的,是青年工人朱学勤。1976年,陈静之装了10个月的病,住在化工厂职工医院的单间病房,晚上出来散步,会顺路到朱学勤家里坐坐,聊聊天,发发牢骚。吸引他的,除了朱学勤这个不太一样的年轻人,还有朱学勤家里的那个小书柜。“那个可怜的小书柜,是我爱人插队时从上海带出来的一个很粗陋的包装箱,竖起来,架几层隔板做成的。”重要的是,书柜里有一些朱学勤回上海时买的“文革”中后期的内部书籍,《你到底要什么?》、《多雪的冬天》、《布拉格之春》之类,这在当时就算“奇货可居”了!

  “你是怎么搞到那些书的?”

  “1974年,1975年,那些书可以在大城市的内部书店买到,但是要凭介绍信,介绍信级别越高,买到的书就越多。当时我最珍惜的是凭省军级介绍信买到的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那本书传看的人很多。”

  老爷子跑到这个好学的后生家里,借了很多书回去,看得津津有味。

  打倒“四人帮”的消息,就是陈静之告诉朱学勤的。

  “那一年发生了唐山地震,河南化工厂也接待过一批唐山疏散过来的伤员,那是9月份,火车进站的时候我们都去接,用担架把他们抬下来。秋雨潇潇,大喇叭里放的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一个担架一个担架抬下来,都不说话,气氛凝重。”

  化工厂的医院是当地条件最好的,护士不够,厂里抽调了一些人去照顾伤员,朱学勤的爱人也被抽调过去。有一天,大约是10月13号,他去医院看望那些地震伤员,顺便看望在那里装病的陈静之。陈悄悄告诉他,北京打倒了“四人帮”,还强调说,消息“绝对可靠”。陈静之怂恿朱学勤和他爱人,“你们俩能不能去街上刷一条大标语——欢呼粉碎‘四人帮’?”

  朱学勤不想卷入。“虽然也希望结束‘文革’,但是我去刷这个大标语,算什么啊?”就没去。

  “你第二天上街,看到有人刷标语吗?”

  “也没有,因为我们那儿是个县城,消息传得慢。我自己也没有逢人就说。‘文革’进入第10年,对政治斗争已经厌烦了。对于打倒‘四人帮’,我的心理反应是多重的:谢天谢地,从此可以结束了吧?兴奋,欢悦;另外还有一层:对于特权有天然憎恶,对于‘文革’当中短暂释放的所谓大民主,还有点留恋。不像现在看‘文革’时期的‘民主’,已经看得很清楚,不过是奉旨造反。”

  和朱学勤一起下乡的知青当中,有一个后来介入了化工厂的政治,站在新干部这边,参与批判老干部,差一点就要被结合进“班子”了,突然发生“打倒‘四人帮’”,没过几天命运就反过来,在大会上被点名,做检查,弯腰,挨批。“我们的心情很复杂,此前既反对这个同学介入那些权力斗争,现在又对他遭到整肃表示同情。在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环境里边,人是多重的,哪像现在描述‘文革’的那些电视、电影那么简单?包括后来好评如潮的《牧马人》、《芙蓉镇》,都有脸谱化的毛病,此类否定‘文革’的电影,本身就有股‘文革’气,坦率地说,我看不下去,与记忆不合。这个民族之所以思维弱化,与我们不断简化历史、曲解历史有关。才30年,历历在目,就已经被简化、曲解成这个样子。”

  1977年元旦,十几个来自兰考的知青又按往年插队时的老习惯,大碗小盏地聚餐。这些单身汉们来到朱学勤家里,因为只有他结了婚,家里有厨房。虽然那个同学正倒着霉,夫妇俩还是把他请过来了,政治归政治,朋友归朋友。朱学勤特意买了条狗腿,没有

冰箱,就冻在窗台下面。聚餐那天用这条狗腿做了一道政治寓意的菜。红烧狗腿端上来了,大家起哄说:“这就是‘四人帮’,这就是张春桥,狗腿子!”年青人撕啊,咬啊,分而食之,高兴得不得了。那同学在一旁看着,很难受,怎么也吃不下。“现在想想很不应该,他卷入那种政治,当然不好,但也没有理由起哄,强他所难,不尊重他的个人感情啊,尤其是一个失败者的感情。”

  “那个时候对“四人帮”这些人,大家能看得很清楚吗?”

  “未必。此前对‘文革’不满,灰色情绪从城市知识阶层下延到知识青年当中,已经很普遍。说不清楚‘四人帮’有什么问题,但是普遍对他们有一个准确的划定,就他们几个人,也不会划定到其他人那里去。就这几个人,太坏了!那时对江青,对张啊姚啊王啊,议论很多。‘四人帮’粉碎以后,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那种人人自危的恐怖政治应该结束了。”

  (实习记者徐振江对本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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