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毕加索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28日23:32 三联生活周刊

  谁的毕加索?

  爱伦堡在他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这样描述毕加索:

  “有时有人问我,‘毕加索’这个字该怎么念才算正确

  ——重音在最后一个音节还是在倒数第二个音节?

  也就是说,他是西班牙人还是法国人?当然是西班牙人——这有他的外貌

  和性格、严峻的现实主义、高度的热情

  以及深刻而危险的讽刺为证。”

  记者◎曾焱

  6年前到过巴塞罗那,没进毕加索博物馆。已经按图索骥找到那条蒙特卡达(Montcada)窄街,门口看不见尾的长队让人犹豫。在毕加索和哥特旧城之间,行程仓促的我最终决定省下排队时间,返回老城多逛几圈。那两年去过很多次巴黎的毕加索博物馆,也常路过他在蒙马特时期栖身的“洗衣船”一带,自以为看过了面目比较完整的毕加索,对错过参观巴塞罗那博物馆并不太遗憾。当时觉得,毕加索在巴黎生活70多年,属于巴黎和法国更多,西班牙对他不过是来处。

  这次在西班牙的采访,一路要寻的却正是这个来处。巴塞罗那、马德里、马拉加,从北到南,从毕加索西班牙生活的结尾,逆行回溯到他的人生源头。毕加索身上和画中弥漫的浓烈的地中海气息,像底片被显影,在眼前越来越清楚地呈现了细节。

  巴塞罗那:对“四只猫”的告别

  毕加索博物馆门口永远是看不见尾的长队。克里斯蒂拍卖行的专家曾感叹收藏家的口味变来变去,雷诺阿、莫奈也有从市场最高端下落的时候,唯有毕加索是例外,他可能是百年来唯一能在高价位上坚挺不倒、永远制造收藏热点的艺术家。世界发生了这么多变化,人们对毕加索却有恒定的景慕和好奇,而这似乎更多来自距离感:读懂他或者他的作品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爱伦堡也说,写毕加索之所以这么难以下笔,原因就在于无论你写什么,它们都是既真实而又不真实,“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转变得如此迅速、同时又那么坚定而忠于自己的人”。

  去看博物馆的前一天,我们在近郊的Torres酒庄采访。媒体总监是个法国人,他建议一定要参观巴塞罗那的毕加索博物馆,“在巴黎,你看见毕加索伟大的作品。在巴塞罗那,你看见毕加索的人生”。

  博物馆所在是一座15世纪宅邸,窗棂和廊柱有华丽的哥特式纹饰,走进去幽深,中庭的阳光却明亮。风格类似的老宅子在蒙特卡达街上有几家,只是规模不如它。1963年,毕加索青年时代的密友萨瓦特斯(Jaume Sabartes)在巴塞罗那市政府的资助下为它开馆,当时以他自己的收藏为主,加上毕加索一些朋友的捐赠,毕加索和当时的佛朗哥独裁政权是死对头,为了少些麻烦,博物馆在很长时间里都以“萨瓦特斯收藏馆”的名字出现。1970年毕加索为博物馆捐赠了1700多件作品,都是他家人在巴塞罗那的收藏,这里立刻就成了馆藏毕加索作品的老大。现在里面日常展示作品有3600多件,基本上将毕加索青年时代即1895~1900、1901~1905年的绘画全部收藏,两件珍贵的早期作品——《最初的圣餐》(The First Communion)、《科学与仁慈》(Science and Charity)也在其中。

  1895年,14岁的毕加索随父亲搬到巴塞罗那,并考上了巴塞罗那美术学院。1896年,父亲想办法为毕加索租到一间独立画室,位置就在他从美术学院回家的那条路上。在自己的画室里,毕加索完成了3幅作品:《最初的圣餐》、《留平头的自画像》以及他第一幅学院派巨幅油画《科学与仁慈》。《最初的圣餐》获得参加巴塞罗那第三届美术和工业展的资格,和加泰罗尼亚那些知名艺术家的作品挂在一起,标价1500比塞塔银币,可惜最终没有如毕加索期望的那样得到奖项,也无买家问津。报纸上的评论文章好歹有几句提到这位少年,称他为新人,肯定画作“局部轮廓线条分明”。我们在毕加索博物馆的第七展厅看到了这幅画,浓烈的宗教氛围,熟练并且控制自如的学院派技法,难以相信毕加索那年不过15岁。第八展厅里,主角是他1897年画的《科学与仁慈》,这是他在西班牙绘画界的扬名之作,先被推荐参加马德里大众美术展,然后在马拉加省际展览会上获得一枚金奖。父亲何塞在画面上充当了一个为病妇把脉的医生角色,代表“科学”。后来的观看者认为,毕加索在这幅画上移植了10年前小妹妹死去的情景。这幅画获奖成了他家族的骄傲,叔叔萨尔瓦多将它在家里挂了多年,之后又被妹妹洛拉收藏。法国作家皮埃尔·戴在他的《毕加索传》里说,1899年,毕加索从马德里返回巴塞罗那的第二年,他画了一幅同样主题的《最后时刻》。那幅画用了市面上最大的120厘米画布,在“四只猫”咖啡馆的朋友为他筹办的第一次画展上展出,那是他最后一幅学院派画作。

  我们在“四只猫”喝了杯咖啡,看着满墙怀旧的老画和照片,同事笑问是否和毕加索们有了灵魂的对话。“四只猫”在闹市,从加泰罗尼亚广场转入Angel路,左边第三条小巷口就是了,并不像传言中那么难找。下午18点还远不是巴塞罗那人聚在一起吃喝聊天的时候,他们的晚餐一般会在晚上二十一二点开始,夜生活就更晚了。书中描述“四只猫”永远烟雾缭绕、高谈阔论,四周脏乱不堪,街道矮檐下回荡着弗拉门戈的舞曲。这种景象全无踪影了。它的门脸不大,但比市区多数咖啡馆都精致,老旧得矜持,门口竖着毕加索画的那张著名菜单,乍看之下以为是劳特雷克的作品——在19世纪末,巴黎氛围和劳特雷克那种画风,正是加泰罗尼亚年轻艺术家追逐和模仿的目标,“四只猫”也是这股法国风刮起来的。老板是画家、诗人帕尔·罗默(Pere Romeu),主意据说是一个叫米格尔·乌特里洛(Miguel Utrillo)的人出的,他混过巴黎蒙马特,在因劳特雷克而留名艺术史的“黑猫”俱乐部当过侍应生,这家酒馆取名“四只猫”,算是一种致敬。

  “四只猫”成了加泰罗尼亚现代主义的大本营,大家都谈论着虚无、独立、无政府主义和现代主义运动,口号是“循着不正常的、前所未闻的生活”。1898年后,毕加索由诗人卡萨吉马斯成了“四只猫”的常客,后来为他立传的人认为,画家未来性格中诡秘的一个侧面——喜欢建立极少数人的亲密小圈子,喜欢那些暗号式的称呼、暗语和术语——正是从这段时期开始显现的。毕加索只有19岁,但他很快成为一群年轻人簇拥的核心人物,包括帕利亚雷斯、卡萨吉马斯、萨瓦特斯、索托兄弟和维达尔,他们挑战以卡萨斯、诺尼尔为领袖的成名人物。

  “四只猫”现在里间成了豪华餐厅,外间是咖啡馆,零星坐了几桌,看起来都是慕名的游客。向年轻侍应生打听百年前的人和事,个个茫然,经理像是本地老人,却惜字如金,从柜台取来宣传小册递给我们,不肯多说一句。和巴黎的“洛东达”咖啡馆一样,在这里,游客驱逐了艺术家和诗人,留下的只有念想。咖啡馆的左侧墙壁上依旧挂着那幅有名的老海报画,两个白衣男子在骑双人自行车,一个是老板帕尔·罗默,另一个便是当时酒馆聚会的灵魂卡萨斯。下面的那些小幅炭笔和水彩肖像,多幅出自毕加索,有皮乔特、卡萨吉马斯,也有他的自画像。1900年2月1日,毕加索的“小集团”为他在“四只猫”的地下长廊里面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素描,真迹当年都在150幅展品里面。画展并不成功,但它是毕加索对西班牙生活、对学院派绘画的最后告别仪式。10月,毕加索和卡萨吉马斯头也不回地扑向巴黎。

  马德里:圣费尔南多皇家美术学院

  很多传记都用了“贫乏”、“沮丧”来形容少年毕加索在马德里的经历。持不同看法的仿佛只有萨瓦特斯——毕加索在此次马德里之行结交的终生密友、后来的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馆长。萨瓦特斯认为毕加索前去马德里是寻求自己的结论,“马德里意味着逃避和探险:远离平庸,发现未知”。如他所说,未来毕加索便是在马德里打上了戳记。1896年10月,毕加索遵父命参加了圣费尔南多皇家美术学院的入学考试,高分上榜。他对这所受人仰视的学院充满轻蔑,向往巴黎和慕尼黑,这个念头从马德里开始滋生,两年后在“四只猫”的聚会间不断被强化,并最终成为事实。

  从外观看,圣费尔南多皇家美术学院和老欧洲的那些古老大学极其一致。原建筑是银行大楼,在市中心闹中取静,外形规矩气派,符合毕加索眼中的矫饰风格。我们进去参观了它的藏画,这里陈列着16~19世纪西班牙古典绘画,有戈雅等大师的代表作,看不到毕加索的任何印记。他入学不到两年,因为染上猩红热中止学业,之后迫不及待离开了这个令他厌烦的地方。即便没有生病,他在信中也告诉朋友上课多么无聊,除了去学校的画室,他几乎放弃了所有课程,宁愿在普拉多美术馆里游荡。这是毕加索第一次对普拉多美术馆有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在父亲的引导下观看。依然是写给朋友的信,毕加索让我们看到了他的趣味:“委拉斯开兹(Velazquez)是第一流的,格列柯(Greco)的头像很了不起……”他在马德里画得比在巴塞罗那少很多,只是临摹过委拉斯开兹的《菲利普四世》,画过一些小幅风景,部分画我们在巴塞罗那的毕加索博物馆里看过了。但他开始预示画法的“变形”,这不排除来自格列柯的影响——在那个时代,模仿格列柯本来就是前卫的画风,并且贯穿终生的创作。1897年普拉多美术馆于他的印记,其实在未来毕加索身上间或闪现,比如1957年他用58幅立体主义风格的系列油画,反复摹画委拉斯开兹名作《宫娥》(Las Meninas),作为向大师的致敬。1968年,毕加索将这一系列捐赠给巴塞罗那博物馆,这个展室是我参观时流连最久的地方。

  马拉加:属于毕加索的城市

  我们坐上火车,从马德里南下塞维利亚,一路回到毕加索的童年——马拉加。确实,这里长满了婆娑的林木,亚热带的鲜花盛开,海在很近的地方,山也近。在塞维利亚和马拉加之间,路边丘陵缓慢绵延,被向日葵、麦田、橄榄林分割成各种奇怪的色块。曾经远离现代的古老港口马拉加已经是一个繁华的旅游城市,我们和毕加索在街头不断相遇——他的故居,他的博物馆。他的画被制成一面墙那么大,幅幅高悬在街头。

  毕加索故居正对老市区最热闹的梅塞德广场(Plaza de la Merced),据说在他小时候,广场上种满梧桐树,鸽子成群落在树上。如今鸽子还在,已经没有几棵梧桐了,喷泉、石凳,游人坐在这里歇脚,看得到毕加索小时候住过的房间的绿窗户。故居四层里面只开放了底层和一楼,用来展示少量毕加索后期作品。只有靠街的那个房间,有毕加索洗礼时穿过的白色婴儿服,他小时的几本练习册、小纸头,他家人用过的几件旧家具。父亲何塞在照片上那么温和,完全没有安达卢西亚人的热烈,看到他谨慎善良的目光,我相信在儿子魔鬼般的绘画天才面前,这位当地艺术学院的绘画老师、市立博物馆馆长,真的会像所有传记中渲染的那样主动放弃颜料和画笔,把一切奉献给儿子,并在儿子面前一天天矮下去,成为他蔑视和摧毁传统秩序的替代品。左侧墙上有几幅何塞先生画的小幅素描,线条一丝不苟。毕加索10岁前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城,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是对斗牛和鸽子的迷恋。在八九岁时,他完成的第一幅油画作品就是斗牛场所见的全副武装的骑马斗牛士,笔法大胆,色彩令人窒息。斗牛和鸽子的意象,在他后来的创作中从未间断过出现。

  第二天我们坐上长途汽车,去看龙达的古斗牛场,地图上测算不过50公里。但3个小时翻山越岭的旅程,像是倒回了一个世纪。突然间我好像理解了法国作家皮埃尔·戴评价毕加索的那句话:我们若不考虑他只是一位生在19世纪的安达卢西亚男人,就永远不可能探究他的感官世界、他的性欲以及他最终的艺术表现。1891年,11岁的毕加索跟随家人搬往北部的拉科鲁尼亚。他离开马拉加时走海路,经过直布罗陀海峡,沿着大西洋海岸,一路往北。15岁那年夏天,他和家人在迁居巴塞罗那之前回到马拉加度过一次长假。从此再没有回来过。巴塞罗那、马德里、巴黎,毕加索被层层覆盖,底色仍是马拉加、安达卢西亚。-

  (本期封面故事“西班牙文化年寻踪”包括以下内容:

  28 浪漫与想象

  34 西班牙故事的双重叙述

  40 浪漫骑士帝国的兴衰

  46 高迪的巴塞罗那狂想曲

  50 跳弗拉门戈的卡门

  56 斗牛士

  60 哥伦布地理

  70 被遮蔽的西班牙音乐

  72 谁的毕加索?

  78 达利的世界“血比蜜甜”

  82 上帝说西班牙语

  88 500年轮回:西班牙经济再崛起

  92 西班牙的诗歌精灵

  94 西班牙电影矛盾体

  96 派对之岛伊比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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