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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译者汀兰
斯蒂芬·茨威格是20世纪上半叶最负盛名的文学家之一。他出身于奥地利的富裕犹太人家庭,以“诗人”身份进入 文学殿堂,以“小说家”闻名全球,又以“卓越传记作家”载入史册。同时,他还是一位具有全球视野的思想家,终生梦想成 为一名世界公民。
《昨日的世界》是茨威格生前最后一部作品。他目睹了两次世界大战对人类文明的摧残,阅读此书,有助于读者了解 上个世纪的欧洲社会。
1.今天的我不再属于任何一片土地
我从未把自己的位置放得那么高,以至于非得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说给别人听不可。只是因为我在获得足够勇气 开始写这本书之前,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作为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一个作家、人道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的我,刚好站在 了历史的最中央。一连串灾难毫不留情地摧毁了我的家园和生活,将我和过去的联系毫无保留地切成了碎片。
但是我并不抱怨,因为恰恰是无家可归的人才会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恰恰是失去与世界所有链接的人才能无所 顾忌。所以,我希望自己至少符合一部真实反映时代作品应具备的首要条件:真诚、公正而毫无偏见。
我1881年出生于一个强大的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的帝国,但是在今天的地图上再也找不到它,因为它已经被不留 痕迹地抹掉了。我生长于维也纳这座有着2000年历史的繁盛之都,而在它变成德国的一座省城之前,我不得不像罪犯一样 离开它。正因为如此,现在的我不再属于任何一片土地,我在哪里都是一个陌生人,或者至多是一个客人。欧洲这个我心中选 择的故乡,在同室操戈的战争中两度将自身撕成碎片后,早已从我心中消失了。
作为两次世界大战的同代人,我第一回站在德国这边,第二回则站到了反德一边。我在战前享受过最大程度上的个人 自由,也在战后尝到了人类几百年来最大的不自由;我被人赞美过,也被人排斥过;我自由过,也被束缚过;我富有过,也曾 贫穷过。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然站在新旧交替的转折点上。所以,如果能用自己的见证给后代留下那个时代分崩离析的真实记 录,那么我也不会完全枉度此生。
2.财富对犹太人只不过是垫脚石
如果要为我长大成人的那段时期做一个概括,“黄金时代”应该是最精辟不过的了。那时根本没有人会想到战争、革 命和颠覆政权。人们真诚地相信,国家和教派之间的分歧和界限必将化解为人性的和谐,所有人都能分享这个世界最宝贵的财 富:和平与安全。
我父亲祖籍摩拉维亚,在这里,犹太人住在一个方圆不大的村庄里,和当地的农民及市民阶级友好而融洽地相处。而 当他们从家乡迁往维也纳时,又以惊人的速度适应了更高层次的文化,并将个人的发迹与时代的普遍繁荣联系在一起。父亲30 岁时在波希米亚北部创立了一家纺织作坊,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已经慢慢发展为一家有相当规模的大工厂。
我的母亲娘家姓为布雷陶尔,却是另外一种出身。她出生于意大利南部的安科纳,说意大利语就和说德语一样流畅。 作为一个国际性的大家族,以出身为“上流”家庭自居的骄傲在每个布雷陶尔家族成员中根深蒂固。他们中的一个为表达对我 的好感,曾屈尊俯就地说:“你不愧是布雷陶尔的后代。”意思很明确——你算是投对胎了!
一般认为,发财致富是犹太人最终的目的,没有比这更错误的想法了。财富对犹太人来说不过是一块垫脚石,他们的 真正理想则是在精神世界里达到更高的层次。一个研究《圣经》的学者在犹太人心中的地位,要比富翁高一千倍,最富有的父 亲宁愿把女儿嫁给最穷的学者也不愿嫁给一个商人。如果家庭成员中有一位教授、学者或音乐家,那么他就成了整个家庭的荣 誉,仿佛他的存在使全家人都贵族化了一般。
这也许表达了犹太人心中隐藏的渴望——通过跻身知识界摆脱“纯粹犹太人”的气质,获得更大程度上的人性。但是 由于太多的犹太人从事知识分子的职业,这种奋力挤入知识界的做法又和以前追求物质利益的做法一样,最终变成了犹太民族 的灾难。
3.文化,是维也纳人的名片
再没有哪座城市像维也纳那样狂热地追求文化生活。正因为奥地利在君主立宪制下的几个世纪以来,既无政治野心又 无军事行动,国家繁荣昌盛才使其民族自豪感在追求艺术的卓越性上强烈地表现出来。这座音乐之城最突出的天才莫过于把各 具差异的文化和谐地融为一炉。它与生俱来的博采众长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把形形色色的人才吸引到一起,使他们彼此融洽 ,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都变成了超民族主义者与世界公民。
这种兼容并蓄,犹如音乐般柔和过渡的天分,从外表上就能看出来。城市边缘的房屋,或者倒映在多瑙河奔驰的流水 中,或者面对着广阔的平原,或者错落有致地散落在花园和田野中,或者匍匐在阿尔卑斯山缓缓延伸的树木葱郁的山城上。人 们几乎分辨不出哪里是城市,哪里是自然景色,城市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地糅合在一起。
贝多芬曾经在这里的利希诺夫斯基侯爵府上演奏过;海顿的《创世记》曾在古老的大学校园里举行过首演;拿破仑曾 经出现在香布伦宫;在斯特凡大教堂里,基督教团的诸侯们曾经跪倒在地,为从土耳其人手中解救出来的欧洲人祈福谢恩。而 在这些旧宫殿的中间,骄傲地屹立着新的建筑与灯火辉煌的商店,光彩夺目的林荫大道交相辉映……住在这里是舒服惬意的, 它如此热情地接待所有外国朋友,慷慨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这是一座层次分明却相处融洽的城市。皇家城堡不仅是空间意义的中心,而且是哈布斯堡帝国的文化中心。分布在城 堡周围的奥地利、波兰、捷克和匈牙利的贵族府邸,形成了它的第二道围墙;再向外是由层次稍低的高官、工业家和“名门世 家”组成的“上流阶层”;再接着是市民和无产阶级。每一个社会阶级都住在自己的圈子里,但每个人都会在剧场或盛大的节 日里碰面——比如在鲜花彩车游行时,三十万人会向马车里的一万名“上流人物”热情地鼓掌赞颂。这种对色彩声响的追求, 对节日气氛的喜爱,作为生活的表演和反映的形式,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现实生活中,维也纳全城人都是一致的。
4.风平浪静的年代一去不返
在古老的维也纳,人们生活得轻松愉快,以至北边的德国人总是恼怒地藐视着我们这群多瑙河畔的邻居。奥地利人喜 欢闲谈,他们创造了一个和谐而漫不经心的环境。无论富人还是穷人,捷克人还是德国人,犹太人还是基督教徒都能和平相处 ;即使在报纸或国会里相互攻击,但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演说后,他们还能像朋友一样坐在一块儿喝啤酒和咖啡。就我个人而 言,必须承认无论在中学还是大学期间,或者文学界,从来没有因为我是犹太人而遇到麻烦或歧视。个人自由,在那时被认为 是理所当然的。
我出生和接受教育的那个世纪并不是一个遭受纷扰的年代,而是一个层次分明,泰然自若,井然有序的世界。汽车、 电话、收音机、飞机这些加快生活节奏的机器还没有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岁月和年龄按照它的另一种尺度进行。记忆中,不管 是英布战争、日俄战争还是巴尔干战争,都没对我父母的生活产生丝毫影响。他们读报纸时,把所有关于战争的内容像翻体育 专栏那样一扫而过。的确,奥地利以外发生的事情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在那个安静祥和的时代,没有政权颠覆,没有货币贬 值,人们只会偶尔抱怨高税收——而这基本是一种习惯而非事实……
多么微不足道的忧虑,多么风平浪静的年代!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一辈是多么幸运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们陶醉在自 由主义和乐观主义的美梦中,从来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当晨曦刚刚出现在窗户上时,一切将会改变。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他 们也醒悟不到人心有多么险恶。而我们——这些被迫趟过生活激流的人,这些不得不脱离一切与自己有关的根源的人,这些认 为舒适生活已是传说、安全只不过是童年梦想的人——早已跳出原本狭小的生活圈,分享着历史的苦难和快乐。纵然是我们这 一代人中间最微不足道者,也比最睿智的前辈的了解的现实多一千倍;但我们并没有从中得到好处,而是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 价。
(::节选自《昨日的世界:茨威格自传》,团结出版社2005年2月第一版,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斯蒂芬·茨威格简历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著名作家、小说家、传记作家。出身于富裕的犹太家庭,青年时代 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后去世界各地游历,结识了罗曼·罗兰和高尔基等好友,并成为坚定的和平主义者。1934 年遭纳粹驱逐,先后流亡英国、巴西。1942年2月22日,为抗议法西斯的暴行,茨威格与妻子在里约热内卢附近的寓所 自杀身亡。
代表作品有小说《最初的经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危险的怜悯》;回忆录《昨日的世 界》;传记《异端的权利》、《三位大师》等。他的作品侧重描写人在激情驱使下的命运遭际,并以人物的性格塑造及心理刻 画见长。他喜欢戏剧性的情节,但不刻意以故事的曲折离奇吸引读者,而是在生活的平淡中烘托出使人流连忘返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