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瘫痪政局背后的全部秘密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刘斌 实习生 马晓莉 丁婕 陈刚 发自曼谷
“五一”劳动节的三天假期,泰国总理阿披实一点也没闲着,一会儿在泰国第11兵团营地开内阁会,一会儿到国会与议员争辩当前局势。
此前,他一面被“红衫军”认为利用军队滥杀无辜,一面被普通民众定义为恢复社会秩序“不作为”。
5月3日晚,阿披实终于发表电视讲话,推出与“红衫军”政治和解的“路线图”。“红衫军已经同意接受政府的5条和解路线图。”泰国政府发言人帕尼坦4日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不过“红衫军”领导人随即说,在阿披实宣布解散国会的具体时间前,“红衫军”不会解散。
从到国会门口泼血,再占据曼谷商业街,三次与政府流血冲突,强行搜查朱拉隆功医院,号称来自底层农民的“红衫军”,已经彻底把泰国人的社会生活绑架在自己的诉求之中。
在民主尚不完善、法治不甚健全的情况下,自由表达导致的街头政治泛滥,又将把泰国推向何处?
终于各退一步
5月2日中午1时,站在“红衫军”设置的路障旁,十几个泰国警察背向已经被“红衫军”占领的道路,面朝是隆商业街。他们戴头盔,穿防弹衣,在钢化玻璃盾牌后、35摄氏度的高温下,已经当值两个多小时。
当了16年警察的队长坦布,很难看出墨镜后的表情,显得严肃。他必须始终戴着耳机,以便实时获取上级指令。
路口有情况。坦布发觉几十个“红衫军”的人突然冒出来,他们爬上汽车轮胎、竹竿以及绳子组成的路障,开始拆除。
没有接到指令,坦布和所有的警察并未动作,只是看着。
“红衫军”的人数越来越多,不过分工明确,谁拆绳子,谁拔竹竿,谁把轮胎运到另一边,去加固那些“工事”,井然有序。
正在指挥的“红衫军”成员也叫他信,他与一个普通泰国乡下人几乎无异:黑头巾、黑马甲、破旧的蓝色牛仔裤,只有T恤领口的一抹“红色”。
经过几次暴力冲突后,为了自保,多数“红衫军”已经放弃了他们引以为傲的红色,改穿寻常百姓的衣服,只是黝黑的皮肤和憨厚的神情显示出:他们来自农村。
5月2日,在曼谷金融街口,他信以及他的乡亲们,清除了阻碍进出朱拉隆功医院的部分路障,开辟出两条可进出医院正门的道路。“我们是遵照领导人的命令行事,因为红衫军已经和警察达成了妥协,双方各退一步。”他信对本报记者说。
此前,他们刚刚与军警发生了一次小规模冲突。4月29日晚,因为怀疑有军人驻扎,大约100名“红衫军”强行闯入医院搜查,无果。
这样的举动不可避免地进一步招致了民怨。4月30日,永·多集拉干不得不说:“我代表所有(‘红衫军’)领导人,向民众和朱拉隆功医院表示歉意。”
现场的警察,或者戴着红色的围巾,或者别着绿色的布条——不同颜色表示他们来自泰国不同省份,此次特意赶来支援首都治安。
除了警棍和盾牌,警察并没有配备武器。“但是我们穿了防弹衣,因为示威人员是有武器的。”队长坦布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如果发生冲突,警察撤退,军队会过来。”
窄巷子里的军队
沿着是隆路一直往前走30米,转进一条窄巷子,在巷口隐秘处,就会发现坦布所指的军队。
一般情况下,巷口与主干道交接处有两名士兵把守,他们配备两支枪:一支打橡皮子弹,手中常握;另一支是真枪,挂在背后。至于枪里到底有没有子弹时,队长说“不便透露”。
无论怎样,在“红衫军”看来,政府正是在“利用军队杀害平民百姓”。
在泰国南部经营橡胶园的哈迪,掀起裤腿指着一处伤疤对本报记者说:“这就是4月10日冲突时,被政府的人击中的。”
从3月14日红衫军走上街头示威第一天开始,哈迪就坐火车来到了曼谷。无所事事的上午,哈迪常常与几个同乡在拉差巴颂路口——“红衫军”集会地点——的后面,躺着睡觉。
哈迪在曼谷的栖身之处,其实就是一个20平方米的简易凉篷,几张席子一铺,旁边锅碗瓢盆加上洗漱器具,炎热的天气引来不少苍蝇。旁边,一些防水布围成了他们的“澡堂”。
这其实是泰国乡下生活的最典型写照,但出现在曼谷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有人觉得这是“红衫军”示威的某种悲情。
对于千辛万苦来曼谷的动机,哈迪说不出更多理由,他只是说,“要是这里示威太久了,他就回家让妻子来换他”。事实上,更多前来抗议的“红衫军”,只是将其诉求定义为“总理下台,重新选举”,至于为什么要提出这些要求,他们同样说不清。
拉差巴颂路口的商场前,坐着另一批“红衫军”,他们是曼谷当地的市民,衣着相对整洁,面目也清爽许多。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阴凉处,打牌聊天。
在当地做生意的阿琼,每天都会跟一辆专车过来。开车的人是一个老伯,每天早上他四处接上二十几个人前往此地。“来了之后便以休息为主,看情况参加红衫军的抗议活动。”阿琼对本报记者说。“主要是来充个人数,让政府知道有这么多人对政府不满。”阿琼说。
背后力量是谁?
坐在胜利纪念碑的石阶上,朱拉隆功大学的大二女学生贡丁使劲舞动手上的国旗和黄色旗,在她一旁的妈妈同样举着手中的标语牌,跟她一起随着大喇叭唱“让我们团结在一起”。
5月3日下午,“彩衫军”在曼谷胜利纪念碑示威。“不能让红衫军用暴力扰乱社会秩序。”刚刚做完演讲的“彩衫军”领导人敦医师对本报记者说。
集会现场,“热爱国王”的旗子四处飘扬。在艺术学校教书的贡老师解释说:“我们主要是表达一个爱国、爱皇帝的国民的意愿。”
“我们希望红衫军自己能够想明白这是一种什么行为,然后自行解散。”贡老师说。
持续一个半月的红衫军示威,因为严重影响泰国的社会经济,引起越来越多的反感。
去年4月11日,红衫军直接闯入东亚峰会会议中心,吹喇叭,摇红旗。很多领导人被迫提前返回。转至下半年,“红衫军”的街头示威继续上演,尽管表现得温和了不少,不过也有人认为,“红衫军”的策略是:一面斗争一面开始慢慢积聚能量。
而这能量的源泉则来自流亡海外的前总理他信。
本报记者在泰国接触的各界人士都承认,作为曾经的首富、执政六年的总理,他信在泰国党政军警各界的政治影响力,至今无人能及。特别是他当年垄断泰国的通讯事业,利用媒体对泰国底层农民进行的两三年“单一教化”,类似洗脑,更让占据泰国人口多数的农民,受到他信的操控。
过去一年间,泰国全国范围的459所“红衫军培训学校”蓬勃发展。同时,亲他信并且占据了议会半数席位的为泰党,去年曾发起对阿披实政府的弹劾案,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事实上,今年2月,红衫军领导人产生了分歧,主因就是他信:其中一派觉得应该在大理院(最高法院)审判没收他信760亿资产前一两天举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应该在大理院判决之后进行,以免被政府借审判没收他信资产案为借口,指责红衫军集会活动是为了他信一个人。
所以,在泰国《新中原报》执行总编辑林宏看来,红衫军的确就是为了他信一个人。
即便他信流亡海外,在阿披实之前的两任泰国总理沙玛和妹夫颂猜,都是亲他信的力量代表。然而他们都先后去职,亲他信的为泰党又因为内部分裂,让代表民主党的阿披实意外上台,所以在林宏看来,挑动民众街头抗议,成为他信势力最后的办法。
“红衫军”中另一股重要力量是地方的政治势力和大财团。“主要是地产和私人医院两大领域。”泰国朱拉隆功大学经济系副教授颂博·玛纳琅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他信执政时期,这些财团受到他信恩惠,获取垄断性利益,比如他信主导下的贫民房工程。“如今,这些财团牵扯十多个案子,如果司法公正判决,这些财团都可能会被没收财产,所以他们极力推动亲他信的人上台。”颂博·玛纳琅讪说。
而那些来自底层的农民,“不给钱谁来啊。”华裔导游韩逍遥说。坊间传言,每个民众示威一天会有500泰铢的报酬,而在与军警发生冲突时,冲在前面的人危险更大,报酬也更高。
他信之所以如此牵挂国内政局,除了他本身的政治野心并未消亡外,他另一顾虑在于,他的数百亿泰铢财产很可能被没收。“他不死心,他希望能斗垮政府并修改宪法,最终追回没收的财产。”林宏对本报记者分析。
在这样的决心之下,出身不同的“红衫军”领导人,很容易成为他信政治斗争的工具,再加上拥有执政时打下的农民基础,“红衫军”浩荡的抗议大军就这样形成了。
“用乱来斗,用乱来打开局面。”林宏在一篇时评中写道。
民主的死胡同?
其实,比起他信时期的国民福利,阿披实执政有过之而无不及。“义务教育以前是12年,如今是15年。给60岁以上老人的每月500泰铢补贴金,也是他信时期没有的。”颂博·玛纳琅讪说,“有没有工作都给。”
然而底层农民依然觉得,如今的政府只是模仿他信罢了。
更让当今政府头痛的则是无法有效控制军队和警察,所以面对“红衫军”示威引发的接连流血冲突中,显得尤其无力。
泰国政治的现实是,军队并不像西方国家般保持中立,他们的势力强大,但明确提出军队只效忠国王,服务于国家。
泰国武装部队总司令虽是军方最高职务,但并不掌握实权,如今的陆军总司令阿努蓬是目前泰国军方的惟一实权人物。但阿努蓬今年9月30日要退休,“他的心态是我不想得罪人,就拖到离任。”一位要求匿名的泰国媒体人士透露。另一个坊间流传的消息是,阿努蓬的女儿正在伦敦求学,就住在他信的家里,“学费和生活费都靠他信供应”。
他信本是警察出身,警察就是他信最坚定的支持者。在“红衫军”示威现场是隆路口执勤的警察品,甚至明确对本报记者表示“支持红衫军”。
事实上,阿披实上台后由于各种势力制衡,甚至一直无法任命警察总署署长。
对于政府不能控制军警的说法,泰国政府发言人帕尼坦解释说:“政府非常谨慎,希望尽量不要动用军警解决政治问题,否则别人会说政府武力镇压要求民主权利的集会人士。”
这一切构成了泰国近几十年来最复杂的政治情势。代表各个阶层利益的政党,无论谁上台,都先为自己谋利,国家利益在这种冲突中不可避免地受到损失。“这样的竞争都走入死胡同了。”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员东南亚研究室副主任张学刚认为,“除了顶着一张民主的牌。”
“外壳是民主,内部不是真正的民主。”颂博·玛纳琅讪说,“泰国不是纯正的民主国家,是金钱利益的民主。”
“民主集会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我们需要健全法律制度来规范这项权利。”帕尼坦说,“今天(5月4日),政府已经把规范集会的草案送到国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