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国的软实力
◎苗炜
昔日英帝国的海军舰队为女王的荣耀而游弋世界,如今也有三条邮轮为“威廉王子大婚”而展开航行。冠达邮轮的这三条船都将直播婚礼,并且安排“皇家下午茶”、“皇室大婚纪念晚宴”和“皇家舞会”。“玛丽女王2号”4月26日从纽约启程开赴南安普顿,“维多利亚女王号”4月24日启程巡游地中海,“伊丽莎白女王号”4月19日前往加纳里群岛。英航为美国游客提供的报价是1096英镑,包括机票和伦敦的三晚住宿,其中一个噱头是前往一家老英国餐厅。我们还不知道威廉王子的婚宴菜单,但那里的主厨按照维多利亚女王和伊丽莎白女王的婚礼菜单推出了“纪念晚餐”。
阿尔伯特王子当年入赘英国皇室,给自己定下的准则是:“在一切事情上都高尚,有丈夫气,有王者风”;“为他的新国家的利益而生活,牺牲自己”;“为一种伟大目标而运用权力——增进人类众生的幸福”。维多利亚女王希望议会能给丈夫一个爵位,遭到反对;希望丈夫能得到5万英镑的年薪,被削减到3万。尽管英国在维多利亚女王时期达到了帝国的巅峰状态,但限制王权有更悠久的历史。阿尔伯特王子对英国的最大贡献是1851年的“世界博览会”,维多利亚女王这样描述世博会开幕之日——“最美丽、最堂皇、最惊心动魄的空前大观,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得意的日子。阿尔伯特的最亲爱的名字将因此而永垂不朽,他自己的、我自己的国家也显出她配受此洪祚。”
那时候的欧洲大陆,国家与皇室似乎还如同体婴儿,沙皇的俄国,普鲁士的威廉四世。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大陆的皇室或被消灭,或成摆设,但英国王室还散发着自己的影响力。
1935年,乔治五世登基25周年庆典在伦敦举行,坎特伯雷大主教在演讲中说:“我们的民族经历了世界大战这场最艰难的考验,我们度过了艰苦奋斗的日子,我们的商贸活动和工业生产得到了复苏。抛开这些表象,我们还能发现更深层的暗流涌动——人们精神上的统一、信赖和牢不可破。王权意识是这种精神的中心体现。”乔治五世就是电影《国王的演讲》中的那位老国王,他和BBC开创了英国国王发表圣诞演讲的传统,他的传记作者将他描述为崇尚道德、克己复礼的典范,希望中产阶级把他当成行为楷模——有信仰,有责任感,诚实,勇敢,平和,宽容,正直,率直。
从《国王的演讲》这部电影,我们能粗略了解后来的故事。爱德华八世退位,跟着辛普森夫人去演绎“不爱江山爱美人”;结巴的国王乔治六世即位,他在家里给两个可爱的小公主讲故事,那个大点儿的就是伊丽莎白公主,小点儿的就是玛格丽特公主。在“二战”期间,伊丽莎白公主的影像也时不时地会透露给公众,好像是另一个秀兰·邓波儿,给艰难时世中的人们带来安慰与希望。在“二战”胜利日那天,乔治六世和王后,带着两位公主出现在白金汉宫的阳台上——就是2011年4月29日威廉王子和凯特王妃将出现的那个阳台——他们分列两边,将中间的位置让给首相丘吉尔,他们接受民众的欢呼。
《经济学家》杂志的主编沃尔特·巴基霍特在1867年出版的一本文集中曾这样阐述君主立宪制——“君主制作为一种强有力的政体,它存在的最好理由就在于,它是一种人们可以理解的政府形式。一个宪章的主体,一次集会的行为,政党之间的权力斗争,一股思潮的默默风行,所有这一切都是非常复杂的因素交错在一起,让人难以辨清,而且很容易误导民众。与之相比,一个个体行为的意愿,一个个体精神的表达,这都是容易理解的,每个人都懂,而且没有人会把这些东西遗忘。”巴基霍特提供的王室之道却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在君主制国家,“国民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要看他如何做有意义的事”,同时,“保持宫廷内的神秘感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爱德华八世通过电影纪录片塑造了风流倜傥的王子形象,伊丽莎白公主的形象是通过宫廷御用摄影师塞瑟尔·贝通传递的,在那些照片中,小公主总是神采奕奕,充满自豪,无忧无虑。等到1947年伊丽莎白和菲利普亲王大婚之时,伦敦一些有钱人家可以通过电视来收看婚礼的场面了。“二战”后的英国,肉和糖都要凭票供应,公主大婚,每个学龄儿童都可以收到一个甜面包圈,每个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寡妇可以收到一盒罐头,附带公主的慰问卡片。英国人享受了一周的假期。起初有传言说,伊丽莎白公主的婚纱要到法国去定做,这让英国纺织工人非常愤怒,王室不得不辟谣——只有几米长的布料来自法国,剩下的都是英国纺织厂出产。婚后一年,伊丽莎白怀孕的消息传出,白金汉宫的仓库里就堆满了民众寄来的礼物——手工做的婴儿服,手工缝的尿布,奶瓶等等。数千人聚集在白金汉宫外面给即将出生的小王子祈祷,祝愿他长命百岁,生下来的这位自然就是查尔斯王子。
2011年4月21日,伊丽莎白女王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参加了王室濯足节布施活动,这项在复活节前举行的活动已有数百年历史,王室成员要向贫困老年人派发布施硬币,当天过生日的85岁的女王向85名老头儿和85名老太太分发了85便士的硬币。伊丽莎白二世已经成为英国历史上最长寿的君主,她在16岁时就说过:“我的一生,不论长短,都将奉献给你们,奉献给属于我们所有人的伟大的王室。”如今,她已在位59年。现年62岁的查尔斯王储在1952年2月6日成为英国王位法定继承人,截至4月20日,他已经在王储位置上度过59年2个月零14天,创下了王位等待的新纪录。此前,英国王室等待继位时间最长者为爱德华七世,他1841年11月9日出生后即成为王储,1901年1月22日继承王位。
伊丽莎白女王和菲利普亲王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最后背影。他们继承了古老英国王室的传统,同时他们的人生伴随着英国的衰落。“印度皇帝”的称号早成为明日黄花,奉其为领袖的英联邦国家越来越少。女王的脸上写着这个世纪的历史,苏伊士运河危机、披头士、性手枪、老大哥、伊拉克战争、大罢工,值得惊叹的是,女王在所有的场合都表现得恰如其分,试图用微笑说服所有人。他们象征着责任的重量和岁月的加持,但他们的子孙已经不具备这种能力,他们的子孙和电话性爱、酒吧、公开流泪、婚外情缠绕在一起。王室曾经是英国式家庭价值观的典范,如今这个典范作用面临崩塌。威廉是最后的希望,无论从传统还是现代价值观来看,他都是个好孩子。
英国王室的婚姻曾经有非凡的影响,亨利八世的淫乱,“童真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与埃塞克斯伯爵的爱恨都改写了历史,并提供了血腥的八卦故事。后来的王室婚姻相对来说要简单,《王室杂志》的主编英格里德·西伍德说:“如果说承诺是婚姻的首要元素,对皇室家庭来说,承诺就更为重要。他们生活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无处逃避。生活在一起,度假在一起,每个成员做什么事情都要让其他成员感到舒服,得到他们的支持,每个人都要确保他们的共同生活是可以忍受的,而又不沦为一种幽闭恐怖。王室家庭的首要任务是维持稳定,王室家庭不许其成员有个人问题。”西伍德曾经在戴安娜婚礼转播中担任解说,也目睹查尔斯王子与戴安娜的疏远和离异。
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1981年的大婚也曾是一个“童话般的婚礼”,但实际上,我们会淡忘。王子上一次婚礼才过去没几年,那是查尔斯迎娶卡米拉。2005年4月,英国皇室上第一次王子再婚,查尔斯王子最初定下的日子,赶上了教皇保罗二世的葬礼,不得不改期。再婚婚礼是在温莎城堡的圣乔治教堂举行,据报道,参加典礼者大多是敷衍了事的态度。全英国收看婚礼直播的不过只有700万人。路透社的评论说,王室的吸引力在下降。1981年,大卫·卡梅伦才14岁,为了看查尔斯和戴安娜的马车,他躲在海德公园里过夜。如今,首相卡梅伦听到威廉和凯特订婚的消息时,把拳头砸在办公桌上,他说:“这真是太好了!”
威廉和凯特的订婚照片是摄影师马里奥·特斯蒂诺(Mario Testino)的作品,这位时尚界著名的大师为戴安娜和麦当娜拍摄的照片都堪称杰作。他说:“我虽然没有拍摄过凯特王妃,但我确信她是一个完美的拍摄对象,自然、优雅、个性开放。”他在拍摄那天帮助凯特王妃选好了衣服,拍摄过程中播放着法国歌手妲丽达(Dalida)的歌曲,他当年给戴安娜拍照时也选择这盘CD以帮助王妃放松。“两个相爱的人是最有表现力的,这就是我照片的重点。”2月份,凯特和威廉王子订婚后首次出现在公众场合,她的大衣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泰晤士报》的记者调查,这件衣服凯特曾经穿过一次,这次做了一些修改,腿部短了20厘米。这样做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突出她美丽的腿部线条,同时也在传递信号,王室不代表着奢靡,在经济不景气的当下,王室也愿意节省开支。
这场不太奢靡的婚礼将耗资2500万英镑。4月29日婚礼当天,预计有8000名电视工作者在伦敦街头参与转播,全球预计有20亿电视观众收看,这超过1981年查尔斯、戴安娜婚礼的收看人数,当时是7.5亿人。对于英国来说,这场婚礼好像一场艰苦而无聊的足球比赛的中场休息时间,从2010年8月开始,因为节省公共开支的预案,不断有英国人走上街头抗议。婚礼的那几天让英国的天空晴朗起来:没有罢工、没有政治,包括反对君主制在内的一切集会都未被允许。凯特将成为英国王室中第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王妃,威廉和凯特也是王室历史中未婚同居的第一对。普通人看来并不新奇的大学教育与同居,在英国王室那里就成为“与时俱进”的事物,美国西北大学研究英国现代史的黛博拉·科恩教授说:“在戴安娜王妃去世之后,英国王室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僵硬规则要做出改变,变得更像普通人家,更符合他们的利益,这场婚礼将使王室有新的吸引力。”凯特来自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她在大学修艺术史专业表明一个信息:我没有就业压力。她和威廉是同学,他们都喜欢体育,威廉王子喜欢马球,凯特却对马鬃毛过敏,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可比查尔斯王子与戴安娜的共同点多多了。他们相恋8年,这才是稳固婚姻的基础。
英国BBC政治节目主持人派克斯曼(Jeremy Paxman)写过一本书,说传统的英国王室早在克伦威尔的资产阶级革命时就结束了。现在的英国王室更像一个机构,只负责传达“快乐、幸福、稳定”这种价值观。他说,工业革命以后,宗教的地位日渐式微,在英国,唯一崇高而神秘的就只剩下王室了。王室代表了英国人日常生活中的诗意,没有了诗意,政治令人生厌的面目就更加明显。
温莎家族王室,9个大佬,1200个雇员,每年从国家拿走3800万欧元,另外他们各自还有收入来源,如今招进了一个新的终身员工,此后凯特将陪着他们一起表演。英国王室早就褪去了帝王的光环,他们需要仰仗民主制度来存活,王室和民众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关系,王室需要体面,民众需要魔法。王室的仪式能给人们带来存在感,如萧伯纳所说:“人们对有关王室的一切从来不会感到无聊,这是一个精心制作的集体幻觉。”
最近这段日子里,伦敦城就像一本在春天的阳光下翻开的童话书,公园里的树、城市里的喷泉、铜像和维多利亚女王纪念碑都在提醒人们,这个美好的城市才是王室唯一的家。英国士兵在阿富汗和利比亚强行推行民主观念的时候,他们的战友在国内为了王室的一场婚礼欢呼雀跃,在西方民主国家,这种事只可能出现在英国。王室的婚礼象征着一种自上而下的秩序,王室要保持自身的延续,而普通人有了足可仰望和窥探的对象而感到满足。王室的魔法在新时代显得笨拙,但英国社会依然需要这种催眠。他们借助这种仪式回到那个山河永固的时代,回到世界在动荡之前的样子。
可以预见的是,这场婚礼将完美进行,王子和王妃发誓一生忠贞不渝,如这个国家的价值观。这是一个老王国的软实力的集中展现:一种传承,一种变幻万千中的刻意保守,略显滑稽的尊严感和英国人忸怩的社交障碍相互应和。古罗马之后又一个培育出自己精英阶层的帝国,人人避讳谈起又处处存在的阶级意识,如王尔德所说,王室的存在不关乎法理而关乎情感,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