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四川猪链球菌感染事件调查

　　疫情完全有可能不仅仅发生在四川现有疫区

　　四川省资阳、内江等部分地区发生的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到《瞭望东方周刊》发稿时止已有31人死亡(新浪编者注：截至7月31日中午12时，共有34人死亡)。由于患者都有接触病、死猪的经历，一时间此事在国内外引起广泛关注和一系列连锁反应。7月25日晚，中国卫生部、农业部发出联合通报:初步确定疫情系由猪链球菌感染引起的“人-猪链球菌感染

”。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第一时间深入疫区进行了现场采访。

　　“怪病”突袭资阳　　　

　　6月24日傍晚，一名急症病人被送到四川省资阳市第三人民医院(以下简称第三医院)，然而，没等医生展开救治，病人就已经死亡。病人名叫吴定海，现年52岁，为宝台乡半山村9组农民，当天早晨9时发病。

　　第三医院内一科主任张朝富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例病人很奇怪，当时死者面部、胸部有淤斑，全身发青，尤其上臂明显。”虽然觉得有些异常，一时也没有找出病因，但是患者已经死亡，这一病例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6月26日上午9时，第三医院又收治了一名为彭虎国的男性急症患者。发病表现为高热、皮下出血等，送到医院门诊部后病人已处于休克状态，甚至测不到血压。第三医院立即组织力量对病人实施抗休克治疗，但效果很差，当晚20时左右，病人死亡。医生们开始警觉起来。

　　接下来的7月5日、7月9日、7月12日，第三医院又连续收治了3名病例，其中有2例死亡，以上5例病人的发病症状非常相似……

　　7月12日，第三医院院长王成绪组织相关科室医生会诊，内一科主任魏敏对当时的情况至今记忆犹新。

　　“大家先后怀疑病因为‘流行性出血’和‘感染性休克’，但是经对照患者的临床表现后，很快都被排除。最后，医院组织大家回去查阅资料，对‘怪病’患者做进一步的调查和分析。同时，在一时不能确定病因的情况下，资阳第三医院迅速将这一情况向资阳市疾控中心作了报告。”魏敏说。

　　《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资阳第三医院并非是最先收治“怪病”患者的医院，却是最先警觉并将疫情上报的医院。

　　经过几天的调查，第三医院得出几个结论：第一，患者均为40岁至50岁的壮年农民;第二，发病前均有直接接触病、死猪的历史;第三，患者发病前身体健康;第四,患者均出现高热、皮下淤血、休克等症状，部分病例呈现发病急、病程短、病死率高的特点。据此，查阅了大量资料的医务科主任邓红光等医生均把怀疑方向指向——猪链球菌感染。

　　7月15日，资阳市卫生局组织技术人员到第三医院听取了院方的汇报并会诊“怪病”，并于当日向资阳市委、市政府及四川省卫生厅作了汇报。随即赶到资阳市的四川省卫生厅专家组，明确将此次事件定性为重大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并将情况上报国家卫生部。

　　7月20日，卫生部和四川省卫生厅专家经过会诊讨论，将此病例暂命名为“中毒性休克综合征”。

　　7月25日，卫生部、农业部联合发出通报，初步认定疫情系由猪链球菌感染引起的人-猪链球菌感染。

　　7月28日，卫生部部长高强抵达资阳，指导疫情防治工作。

　　截至7月29日，四川省累计报告人感染猪链球菌病病例152例，其中实验室确诊13例，临床诊断93例，疑似46例。这些病例中，治愈出院7例，病危27例，死亡31例。据报告，目前有6例疑似病例已被排除。根据疫情统计，7月27日12时至7月28日12时的新增27例病例中，除6例为新发病例外，其余均为加大搜索力度后，发现的既往感染病例。

　　可怕的疫情

　　申宝成是这次疫情中的死亡者之一。

　　7月26日下午，记者在资阳市雁江区松涛镇石梯村6组见到了申宝成的家人。正当壮年的申宝成的离去使一家人都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悲痛之中。

　　申宝成的母亲李素芳已经73岁了，瘦小而憔悴的老母亲拿着一张纸巾，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儿子的遗像。老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我的儿啊，你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就帮人杀了头猪就遭了难呢？”

　　石梯村多数人家都姓申，家家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离申宝成家只有几百米的地方，走上一个土坡，就是申国华家，申宝成正是帮他家杀猪而感染猪链球菌病的。

　　申国华的妻子肖叶芳向记者回忆了事发过程:“我家养了2头大猪、4头小猪。7月11日那天早晨5点左右，天还蒙蒙亮，我和平时一样起来给猪喂食，怎么喊，大猪就是没动静，用木棒打都打不起来。我仔细一看，猪已经断了气，赶紧把国华喊起来，请申宝成来帮我们杀猪。”

　　肖叶芳说，申宝成的杀猪熟练得很，也就两个小时，猪就杀好处理干净了，内脏扔掉了，猪肉按瘦肉每斤三块五、肥肉每斤二块五的价格卖给了附近砖厂的民工；不到早上10点，所有病死猪肉全都卖光了。

　　肖叶芳随后将另一头大猪卖给了猪贩子。“在卖之前我还专门找人给猪打了一针防疫针。”

　　正当肖叶芳一家为及时处理掉自家的病猪暗自庆幸时，可怕的病魔正迅速地向申宝成袭来。杀完猪的当天下午，申宝成已经感觉到身体说不出的难受，本以为是普通的感冒，没想到第二天(7月12日上午)，他已经痛得起不了床了。

　　申宝成的妻子李秀华回忆道：“我在附近的砖厂上班，突然老乡跑来告诉我，快回去吧，你们家老申痛得直打滚，从床上跌到地上好几次，脸都惨白了。”李秀华回家后找来一辆摩托车，想把申宝成送到医院，但是全身瘫软的申宝成已经扶不上摩托车了。中午11点多的时候，家人打电话叫来了资阳市第三人民医院的救护车，一送上救护车，申宝成就戴上了氧气罩，但这并没有挽留住他的生命，当天傍晚，申宝成抢救无效死亡。

　　应急预案紧急启动　

　　疫情发生后，四川省、资阳市、内江市立即启动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预案”，在国家及省专家组的指导与协助下采取了多项防治措施：

　　全力以赴搜寻、救治病人成为当务之急。

　　资阳市组织专家对171个乡镇的179名传染病主检医生进行了集中培训，实行疫情日报和零报告制，主动搜寻、及时发现疑似病例向定点医院转诊救治；资阳市、内江市财政并安排专项经费100余万元，用于救治病人的医疗费用补助等。

　　7月25日下午，记者在资阳市第一人民医院见到了近20位感染猪链球菌的患者。说起发病时的情况，家住丹山镇八字村7组的女患者江素华至今心有余悸。

　　江素华回忆说：“3天前，我的亲戚家杀猪，我们这些女人就在一旁帮忙‘刨’猪毛、洗内脏，当时我没有注意到手上有小伤口。猪杀好后，我们一大家子煮了3碗，还没挟几筷子，我就感觉心里烧得慌，头晕，想吐，最后腿酸得站都站不起来了。胳膊、腿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淤斑，当时真担心自己一夜之间就走到鬼门关了。”

　　家住雁江镇马鞍村7舍的村民唐兴文发病也是特别快。他说：“7月19日中午，我大姨家的一头猪嘴吐白沫，抖了几下就死了，我帮着杀完猪后背了20多斤猪肉回来，刚把猪肉分成几块放进冰箱里，没几分钟时间，就全身发虚，连夜到了医院。”

　　据资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内科主治医生徐文革介绍，医院在国家及省专家组的指导下，对患者使用了抗生素、输血浆、白蛋白等综合性治疗。目前，大部分的病人病情平稳，正在康复之中。

　　资阳市委书记钟勉告诉记者，从7月20日开始，资阳市及时印发了“病死猪绝不能宰杀”的宣传材料，分别在资阳电视台、资阳日报上播放和刊载;并将此材料在街头巷尾广为张贴，甚至送至农户及屠宰、经营生猪人员手中，目前为止已散发了100万多份。

　　“宣传材料提醒并号召村民一旦发现病、死猪，绝不能宰杀，更不能加工制作和食用，应及时向畜牧、卫生等部门报告，并配合有关部门对病、死猪必须进行消毒深埋或焚烧等无害化处理，及时对圈舍进行严格消毒。”钟勉说。

　　与此同时，为切断不明疾病传播途径，专家组和当地政府采取了“五包、四不、两补贴、一无害”的新措施。“五包”是指市包县、县包乡、乡包村、村包组、组包户，责任逐级落实到人，防止疾病扩散；“四不”是指不宰杀、不食用、不售卖、不外运病、死猪肉;“两补贴”是指补贴农户无害化处理病、死猪的费用以及补贴病人的医疗费用；“一无害”是指对病、死猪经消毒后再加生石灰、漂白粉深埋或火化处理。

　　为防止病死生猪流入市场，资阳市在全市主要公路干线设立了临时检疫卡24个，在疫点设立了流动检查点117个。同时，对不明原因死亡的生猪进行普查，做到乡不漏户、村不漏组、户不漏圈、圈不漏头，对查出的约400头不明原因死亡的生猪进行了无害化处理;并对生猪圈舍进行大面积消毒，目前消毒处理已达30多万户。同时采取适当补贴的方式，要求有发病病例和病死生猪的村组，50天之内不准出售生猪。

　　国家、省、市的30余名专家组成流调组和采样组，在统一方法、统一程序的基础上，分四个小组赴各县(市、区)开展流行病因调查，并对重点医院住院的所有病人、部分死亡病人和病死猪采集了相关标本，送国家和省疾控中心检验，分析查找病因及传播途径。

　　不明疾病来源于病、死猪

　　在资阳市疾控中心，《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见到了卫生部派到资阳市的专家组临床组组长陈志海。

　　7月19日，陈志海刚随国家专家组来到资阳的时候，“怪病”还没名字，被定为不明原因病。在对所有的死亡病例和住院病例挨个排查分析后，发现患者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在发病前均私自非法宰杀、洗切、加工过病、死猪，而且患者的手上都有伤痕；患者发病初期均出现高热、全身酸痛、高度乏力、食欲下降等症状，伴有轻微恶心、呕吐等；然后会出现皮下淤血、休克等症状；患者随着病情发展其白细胞总数增高；一些患者具有发病急、病情重、病死率高的特点。

　　“有的患者从发病到抢救无效死亡只有短短的10个小时时间，因此可以肯定这是一种严重的细菌感染。我们最初给这个病起名叫‘中毒性休克综合征’。通过实验室和临床分析，我们很快又把怀疑重心聚焦到感染猪链球菌II型上。”陈志海解释道，”随着搜寻检查工作的连续进行，发病人数一度呈增加趋势，但是，目前调查的结果显示，病例呈散在分布，相互间没有明显流行病学联系，没有证据表明该病在人与人之间传播。”

　　据介绍，猪链球菌病属国家规定的二类动物疫病，是一种人畜共患传染病。链球菌分布广泛，常存在于健康的哺乳动物和人体内。在动物机体抵抗力降低和外部环境变化诱导下，会引起动物和人发病。猪链球菌于上世纪50年代后期被首次鉴定出来，法国、丹麦、美国、加拿大等国都出现过感染病例，但疫情不严重。

　　四川省疾控中心主任助理吴建林一直在现场负责这次突发疾病的流行病学调查工作。

　　吴建林认为，这种病虽然发病较急较快，但找到原因后，完全没有必要恐慌。

　　“因为我们在流行病学调查过程中，走访了所有发病的村镇和农户，只有1个村发生了3起病例，其余村都是散发的1例或2例，目前不但没有发现人与人互相传染的病例，就连与病人同时食用猪肉的亲朋好友中也没有发现病例，所以如果不是直接宰杀和接触病、死猪肉，完全不用恐慌。”

　　“对这种病科学的界定是感染，而不是传染。非典时期，我们下到发病区搞流行病学调查时，戴的都是16层甚至更多层的口罩，但是在这里呆了10多天了，我们都是象征性地戴一层薄薄的口罩，专家组每天的菜谱上也是照常吃猪肉，一个病例都没有。”

　　“疫情”连锁反应无处不在

　　据了解，这次资阳等地的生猪疫情，全部都发生在农村养殖条件较差的散户，大型、规模化猪场均没有发现病例。

　　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受疫情影响，当地群众已经不敢购买、食用猪肉；部分地区的生猪及猪肉价格下跌、销量锐减，一些大型畜产品加工企业也未能幸免。

　　总部设在资阳的四川四海集团，是以生猪饲养、屠宰、加工、冷藏、熟食品销售为一体的大型现代化企业集团，系国家级农业产业化经营重点龙头企业;公司猪源主要来自198个出口备案猪场、实行标准化养殖的48个“养猪家园”和专业养猪大户，公司收购加工生猪实行了宰前、宰后两道严格检疫。在这次疫情中，四海集团的猪源范围内没有发现一例感染猪链球菌的生猪，但疫情仍给公司经营蒙上了一层阴影。

　　四海集团董事长孙素清是一位朴素的中年女性。7月26日中午，记者在该集团办公室见到她时，孙素清愁云满面。食不甘味的孙素清告诉记者：“此次疫情使公司销售骤降八成，恢复元气至少要三个月。”

　　孙素清说，资阳疫情发生后，公司产品销售受到严重影响。去年公司在香港等地的销售额达2400万美元。但受疫情影响，最近该公司产品在香港等地被全部撤柜，在其他地区的销售也不景气。

　　对疫情仍不可掉以轻心

　　此次四川猪、人疫情的发生原因，目前还没有统一的确切说法。农业部兽医局局长、首席兽医师贾幼陵认为，资阳、内江两市生猪发生猪链球菌疫情的主要诱因，是天气高温、高湿，加之农户分散养殖、生猪畜圈不卫生等，具体的原因还须待调查。

　　这一情况表明，“猪链球菌”疫情完全有可能不仅仅发生在四川现有疫区，省内其他地方以及相邻的云南、贵州、重庆等地区，只要气候及发病条件类似，均有可能发生疫情，对此应引起高度重视。

　　目前，国家卫生部和农业部联合通报上，对人感染猪链球病疫情的原因，也只是“初步确定”。

　　“这次疫情就是来得让人难以琢磨。”卫生部专家组组长、中国CDC疾病预防控制与应急处理办公室主任杨维中已经在资阳坐镇指挥多日，他提醒说，“四川是个养猪大省，猪的密度高，要严防不法分子贩运病死猪，从中谋利。”

　　杨维中强调其他省份也不可掉以轻心，要从人才、物资、制剂等方面作好准备。一旦发生了猪的疫情，就要立即启动对人的疫情监测，防患于未然。

　　卫生部专家组成员、临床专家组组长陈志海，全程参与了这次疫情的研究及病人救治工作。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通过对近期疫情的发生和发展情况分析，“人-猪链球菌病”疫情的发生有两个阶段，一是猪发生“猪链球菌病”疫情而犯病和死亡；二是人通过私自宰杀、加工感染猪链球菌的病、死猪，而患上“人-猪链球菌病”；另外，从“人-猪链球菌病”疫情的发病人群看，均有直接接触感染猪链球菌病、死猪的历史。值得注意的是，从普遍意义上讲，在当前夏季高温的情况下，病、死猪在各地农村并不少见，宰杀病、死猪的行为也并非仅在四川现有疫区存在，在其他地区肯定也存在。这就为“人-猪链球菌病”疫情的发生提供了可能。

　　陈志海认为，对当前“人-猪链球菌病”疫情的防治，绝不能仅限于目前发现疫情的几个市，也不能局限在四川省，而应在更大的范围内开展防治工作，防患于未然。

　　专家建议，在下一步疫情防治工作中，应大力推广资阳市现有经验，将其防治方法及控制措施应用于省内其他疫区、非疫区，以及省外条件类似的省、市，以便从根本上及时发现并控制疫情。

　　“另外，从我国动物疫情防治的长远来看，应当及时总结这次防治疫情的一些做法，作为一个法规性的硬性措施坚持下去，并推而广之，而不能仅仅在疫情发生后才仓促实施。例如坚决禁止宰杀、加工病、死畜禽，加强防疫检验，坚决防止病死猪肉等畜禽产品进入市场等，这样不仅有利于‘人-猪链球菌病’疫情的防治，对防治其他类似疫情也是根本性举措。”陈志海说。《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杨三军、周俏春/四川报道

　　相关专题：四川出现猪链球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