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游因水源多年角力博弈 污染事故再显协调综治之难———

　　“漳河，上游分清漳河和浊漳河两条支流，在河北省涉县合漳村汇合，穿过晋冀豫三省。因为一起污染事故，这条发源于山西高原和太行山的河流，一下子闯进了公众的视野。

　　2012年12月31日，山西长治潞安天脊煤化工集团发生苯胺泄漏事故，8.68吨苯胺排入浊漳河。直到2013年1月5日下午，长治市才向下游的河北、河南方面通报有关情况。

　　作为水源地的山西，历史上曾和下游的河北、河南多次角力博弈。此次污染事故中，作为“受害者”一方的河北邯郸方面就谁先发现污染等问题出言谨慎，恰是多年来省际间互相依赖又频起争端的写照。而事故暴露出的多头治理困难、通报机制失灵的弊端，更应引起各方警醒。”

　　下游大面积停水

　　邯郸自来水公司总工程师胡新春说，当天中午1点半，得知山西长治苯胺泄漏污染了浊漳河，市领导果断暂停以浊漳河为水源的邯郸岳城水库供水。

　　1月5日，张伟是在黄昏时分接到女儿电话的。“周围亲戚都在抢水，家里让我下班时也买点水回家。”张伟说。

　　43岁的张伟住在鸡毛山附近的棉机厂宿舍区，这里位于邯郸西部，是全市地势最高的地方，张伟家又在5层。“当天下午，家里就没了水。”

　　“周围人都在传说，全市要停水了。大家都冲到超市里、小卖铺里买水。”张伟在路边看到，每隔几个路口，都有小贩或拖着小三轮或开着小面包，站在路边卖水。“平时一大包矿泉水，贵的20多块钱，便宜的不到10块钱。当天晚上，全都翻了一倍，最贵的矿泉水卖到40多块钱一包。”张伟发现，市里已经买不到一块钱一瓶的水了。

　　与此同时，邯郸自来水公司供水热线的电话快被愤怒的市民打爆了。接线员刘青说，绝大部分市民都反映高层住宅供水时断时续，高峰时期干脆就没水了。有的市民接通电话后就破口大骂，让年轻的女接线员们委屈得想哭。

　　刘青等4名接线员平时每天接线不过四五十件，但4个人在1月5日当天就没回成家，通宵加班接了上千个电话，平均每人要接300多个。

　　“实际上全市供水只是水压暂时上不去，高层住宅供水不稳定。”总工程师胡新春说。当天中午1点半，得知山西长治苯胺泄漏污染了浊漳河，市领导果断暂停以浊漳河为水源的邯郸岳城水库供水，使用岳城水库供水的邯郸铁西水厂也停止供水。“之所以及时停止或切断水源，是一种预防性措施。”

　　1月5日晚上8点左右，邯郸市通过广播、电视、网络等渠道发布公告，向市民告知事件进展，称“市自来水公司已采取加压加泵的办法，预计明早8点钟后会缓解”。据称，因为涉及到跨省协调等问题，公告拟定耗费了一下午时间。

　　当晚，邯郸全市出动送水车送水300吨，从市外调集6.6万件矿泉水，满足市民生活需求。抢水风波持续了不到半天就平息了。

　　张伟从邯郸市西边溜达到东边，终于买到了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买了两大包。这么大个城市，总不会真的完全停水吧？”

　　来自新华社的报道称，1月5日12时许，同样位于漳河下游的河南省安阳市接到苯胺泄漏事故通报后，安阳市住建局及时切断了岳城水库饮用水源向第五水厂的供水，并启动了地下水源。林州市、安阳县政府也紧急切断了来自漳河的饮水、蓄水，并组织相关人员深入沿线乡镇和村庄，确保沿线群众饮水安全。

　　村民们发现死鱼

　　“我了解到，1月4日有人报告在漳河上游出现死鱼，河北省经化验后发现水体挥发酚超标一百多倍。”

　　漳河位于海河流域西南部，发源于山西高原和太行山，上游分清漳河和浊漳河两条支流，在河北省涉县合漳村汇合后始称漳河。浊漳河由西北向东南流经黎城、潞城、平顺三县(均属长治管辖)流出山西省，经过河北邯郸涉县，流入磁县岳城水库，然后流入河南省境内至称钩湾与卫河汇流。浊漳河流域内植被稀疏，支流多且为季节性河流，水流湍急，夹带大量泥沙，故名浊漳河。位于河北省邯郸市磁县与河南省安阳县交界处的岳城水库，直接使用浊漳河水供水。

　　“我们是这次事故的受害者。”有邯郸政府官员说。从1月5日开始，邯郸水利、环保等部门的领导几乎都没在办公室坐稳过，或者在水库或者在漳河上游，记者去办公室采访的时候多次扑空。

　　能够确定的是，在邯郸市1月5日中午决定停止岳城水库供水之前，漳河上游就已发现异常情况了。记者在漳河上游走访时，张家头村的申远江等村民告诉记者，他们1月4日就看到过河边的死鱼。

　　“村子往前走8公里的桥下就有死鱼，当时还有人想捞走卖掉，现在这些鱼都没有了。”村民们说，村里现在正往河水里撒石灰，用于消毒。

　　但问及邯郸早就在漳河上游发现死鱼，并告知山西方面一事，邯郸市工作人员对此不予回应，仅对记者表示“这不是官方消息”。

　　“我了解到，1月4日有人报告在漳河上游出现死鱼，河北省经化验后发现水体挥发酚超标一百多倍。”邯郸市应急供水指挥部专家组组长、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张晓健告诉记者。

　　“你注意邯郸市的公报说，‘接山西省有关部门通报’，实际是河北询问山西后，山西才发的通报，而且是在河北的一再追问下。”张晓健告诉记者，“至于这其中的具体情况，涉及到事故过程调查了，我想以后会弄清楚的。”

　　而山西通报的是苯胺泄漏事故，河水里的挥发酚是哪里来的，目前仍难以确定。

　　针对挥发酚的问题，1月6日，山西省政府召开会议，要求从浊漳河晋冀交界处往回倒查其他污染源。

　　官员们不方便表态

　　1月5日上午，山西省环保厅接到国家环保部的通报，环保厅随即通知长治方面；1月5日17时，长治市最终书面向省政府报告，省里随即报告给国务院。

　　曾有报道称，邯郸市官员说，邯郸市在1月5日得到浊漳河水污染的报告后，先向河北省环保厅上报，“河北省环保厅接到报告后，感到情况比较严重，也立即向环保部报告。接着，环保部反馈给山西省环保厅。”报道还称“事故是去年12月26日发生的”。但邯郸方面最初仍对此予以否认，随后再不予回应。

　　梳理目前已经公开的官方信息，此次苯胺泄漏信息报送路线图是这样的——

　　2012年12月31日7时40分，天脊方面发现苯胺泄漏。调查结果显示：在此之前，通往雨水处理池的管道阀门是松开的，这直接导致当日38.68吨苯胺经过排水系统直排浊漳河。天脊集团拦截下了30吨，还有8.68吨排入河道。

　　12月31日18时，长治市环保局接到天脊集团报告泄漏苯胺1至1.5吨，报送市政府后的结论是“自行处理”。根据市长张保接受采访时的说法，此数量等级污染“自行处理即可”，导致地方政府未能及时向上报。

　　2013年1月4日监测数据显示，入漳口王家庄断面苯胺含量达到了最高点，高于国家标准720倍；

　　1月5日上午，山西省环保厅接到国家环保部的通报，环保厅随即通知长治方面。

　　1月5日11时，天脊集团向长治市环保局报告苯胺泄漏达8.68吨。

　　1月5日17时，长治市最终书面向省政府报告，省里随即报告给国务院。

　　1月5日下午，长治市向河北、河南方面通报有关情况。

　　但面对舆论质疑山西迟报事故，本是“受害者”的邯郸却出言谨慎。就邯郸在山西之前发现污染的情况，记者多次向邯郸有关单位核实，但官员们不是三缄其口，就是推说有关说法“无中生有”或“不了解情况”。

　　有政府负责人对记者说，山西方面是否负有污染迟报责任，邯郸方面不方便表态，“但我们得到通知的时间确实有点晚”。

　　关于水的博弈与依赖

　　在2012年全国“两会”上，山西方面提出建设吴家庄水库。几天后，河北省代表团的66名全国人大代表联名要求“停止吴家庄水库立项建设”。

　　“如果山西把水一掐，我们这里就没有水了。”57岁的合漳村村民冯米城告诉记者，因为水的源头在山西，在缺水的年头，当地不得不从山西买水，也就是村里出钱，让山西那边打开水坝，给河北这边放些水。据媒体报道，2010年河北省邯郸市就向山西方面买水2次，一次3000万立方米，一次2200万立方米。

　　从合漳村走不到两公里，记者见到了清漳河与浊漳河的汇合处，二三十米宽的河水流过浅滩，在枯水季节，漳河完全没有想象中那般壮阔。

　　“现在河都快成池子了。”冯米城说，在他年轻时，漳河水有四五十米深，河里满满都是鱼，“用筐一抄，就是一筐鱼”。即使到上世纪90年代，河水也能淹没我们站立的河道边的空地。因为河水萎缩了，村民们最近在河道边上修了堤坝，在空地上种了些水稻。

　　可即便漳河水已经变浅，它也仍然是河北省尤其是邯郸市重要的用水来源，这在与吴家庄水库的“斗争”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2012年全国“两会”上，山西方面提出建设吴家庄水库。几天后，河北省代表团的66名全国人大代表联名要求“停止吴家庄水库立项建设”。

　　在这背后，是连续五年的博弈。

　　2008年河北省31名全国人大代表联名反对，2009年32名，2010年33名，2011年55名。2012年已是河北省连续第五年提反对意见。用河北省代表宋福如的话说：“必须得年年提，你一松劲儿这个水库就有可能建起来了。”据了解，参与反对的，还有河南省的代表。

　　据媒体报道，吴家庄水库工程位于山西省长治市城县上遥镇大寺村浊漳河干流上，规划库容3.6亿立方米，工程总投资18.56亿元。山西省称，建设这个水库是为了解决山西长治市2020年以后的4000万立方米的工业用水和部分农业用水。山西方面认为，省里对外输出大量煤电资源，水紧缺的状况却没得到解决。

　　而河北省和河南省的代表认为，漳河及岳城水库是邯郸、安阳两座城市居民的饮用水源地，山西省在漳河上游已建大型水库3座、中型水库10余座、小型水库百余座，总库容量10亿立方米以上，已拦截了绝大部分的径流量，如再修建吴家庄水库，位于下游的岳城水库将无水可蓄，邯郸和安阳两市近千万人生活用水也将十分困难。

　　“水成为资源，必然与经济利益挂钩。”河北工程大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告诉记者，兴建吴家庄水库后，下游河北、河南企业用水无法得到充分保证，势必对下游工业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

　　在三省争水的同时，漳河的水流仍在持续萎缩。记者查到2002年的一份资料上写明，漳河上游水资源当时比1980年以前明显减少，漳河观台水文站资料统计1990至1999年平均径流量为3.54亿立方米，比上世纪80年代系列年水量减少了80%。另据媒体报道，漳河上游水资源开发利用率已经达到80%以上，远超国际公认的合理极限值。

　　“近年来气候偏干，而因为开矿等工业活动也破坏了地下水源，原先邢台周边地下水量还比较丰富，最近20年也都接近干涸了。而漳河很多重要的水源来自于地下水，比如山西省东南部的辛安泉。”该专家说。

　　安阳现有的五个水厂，只有一个水厂从岳阳水库取水，其他水厂均采地下水。专家告诉记者，河北省地下水漏斗现象严重，相比河南，河北对漳河水的依赖更多些，“现在山西想截住水流不太现实，但并不代表以后它做不到。”

　　难以根治的水污染

　　除灌溉、发电以外，一些沿河村庄还在饮用地表水，但人们已感觉到河水已被污染，不宜再饮用，近年来沿河村庄陆续打深井以解决人畜饮水问题。

　　冯米城还记得年轻时，河北、河南两地村民为争夺交界处的漳河水源，“打得头破血流，土枪都抄上了”。两省用水纷争导致1992年红旗渠被炸，成为“建国以来最大的炸毁水利工程事件”。水利部因此设立漳河上游管理局，以协调用水。但此后，漳河两岸的水事纠纷仍然以“大规模武装冲突”的形式爆发。

　　如今，合漳村打了地下水井，建了蓄水池，漳河水更多用作农业灌溉，而不是生活用水。“村里20年不喝漳河的水了。”冯米城说，这主要是因为水污染的存在。

　　现任漳河上游管理局副总工程师的申志文，在2002年发表的《漳河上游水环境恢复初探》中写道，“浊漳河污染点污染源为长治市及所属县的工矿企业，主要为化学工业和造纸工业，其次为生活污水和医院的含菌污水。”“除灌溉、发电以外，一些沿河村庄还在饮用地表水，但人们已感觉到河水已被污染，不宜再饮用，近年来沿河村庄陆续打深井以解决人畜饮水问题。”

　　《山西晚报》2006年一篇《长治各类污水滚滚涌进浊漳河》的报道描述了长治水污染的状况：“在长治市城区邱村紫坊铁路桥下记者看到，桥下两米粗的排污管道喷出黑绿色的城市生活污水臭味难闻，正源源不断地向下游浊漳河流去。在屯留县常金村东口，由康庄工业园区众多制药企业埋设的污水管道裸露在地面上，从管口排出的污水呈‘豆浆’状，也汇入了浊漳河中。”到最近这次苯胺泄漏事件发生时，各种污水仍常年直接排放到漳河水中。

　　记者获得一份长治市环境保护局2012年拟定的《浊漳河流域长治段水污染综合治理规划》，其中提出在“十二五”期间“实现浊漳河流域长治段水质改善和流域经济转型发展，再建绿色浊漳、清洁浊漳、健康浊漳”。

　　只是，苯胺泄漏事故终于还是抢先一步拦在了长治和“绿色浊漳”之间了。

　　如何避免“殃及池鱼”？

　　山西省委副书记、代省长李小鹏说，要严格事故问责，加紧事故调查，无论涉及到哪一层、涉及到什么人，只要有违法违纪违规行为，都要依法依纪依规严肃追究责任，坚决遏制类似事故的再次发生。

　　河北工程大学的水利专家告诉记者，漳河上游区域主要在山西境内，缺少山西的配合，河北这边很难对漳河污染问题做系统观测研究。即便漳河上游管理局，也只负责管理108公里的河段，山西境内绝大部分河段不在该局管辖范围内。因此，漳河上游管理局与山西方面更多的也只能是协调沟通。而山西方面出于利益考虑，对企业水污染的监管积极性不高。

　　到底该如何避免类似“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故呢？

　　邯郸市环保局总工程师侯日升称，其实河北邯郸与山西长治早在2002年前后就对漳河达成过水体污染互相通报的“协同机制”，但此次山西苯胺泄漏事故中邯郸方面并没有及时接到通报。

　　有意思的一个细节是，此次作为“池鱼”的河北省在即将于2月1日起施行的《河北省安全生产应急管理规定》中规定：对可能波及邻近行政区域的生产安全事故，事故发生地政府应及时发出预警信息，有违反者将被追究责任。

　　侯日升表示，邯郸方面“正在考虑评估”此次事故造成的损失。

　　在1月8日下午山西省政府召开的全省安全生产紧急电视电话会议上，山西省委副书记、代省长李小鹏说，要严格事故问责，加紧事故调查，无论涉及到哪一层、涉及到什么人，只要有违法违纪违规行为，都要依法依纪依规严肃追究责任，坚决遏制类似事故的再次发生。

　　1月8日，经环保部专家论证，以受污染的漳河为水源的岳城水库水质符合饮用水水源标准。当晚，邯郸自来水公司重新启用以岳城水库为水源的铁西水厂，市内供水终于恢复正常。经历短暂抢水风波的邯郸市民，恢复了正常有序的生活。

　　本版撰文/本报记者 赵卓

　　制图/邓宁

(原标题：跨越省界的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