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鼠的鼻子

　　■文/张佳玮

　　沃尔特·迪士尼最初的作品中，米老鼠和他的搭档果菲一本正经的穿着人类的衣裳，在人群之间穿梭来往。与米老鼠打交道的人们，都长着一个或像老鼠或像狗的鼻子。冷眼看去，个个人模狗样。鸡羊狗猪无不口吐人言，和人身鼠鼻的人们打成一片。

　　这就是我接受的最初教育。父母将钥匙挂上少年时期的我的脖子，然后各自上班。我便开始尝试和动物谈话。猫，隔壁阳台上的狗，阳台角落里出现的瓢虫，蝴蝶，一直发展到窗台上的菊花，米老鼠的模型，小狗状的贮币盒。周末父母带我去动物园时，我依然会持续这一行动———尝试和每一个动物悄声说话，期待它们会向我大吐被饲养员虐待的苦水。很遗憾，除了鹦鹉之外，我大多数的发话都像滴进沙砾的水，毫无回应。

　　父亲向我描述过他的少年时期———他能够在乡村看到鸡、羊和牛，看到猫、狗和田鼠。而我初次看到这些动物的名字，则是通过画册和照片，通过那些录音机里专供孩子收听的故事———憨厚的牛，朴实的羊，懒惰的猪，精明的猫和忠实的狗，它们彼此用语言交流，躲避着凶残的狼、凶恶的虎和狡猾的狐狸吞吃他们的企图。所有的故事无非大同小异，动物的世界也有着忠奸善恶。然而，直到十六岁，我都没有亲眼见到过绵羊。

　　北方有句话是这样的：“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对于我而言，这句话似乎应当反过来。

　　所谓长大的过程，大致是一个从喧闹到沉默的过程———在你的少年时期，你会相信动物们个个口若悬河，米老鼠唐老鸭黑猫警长穿山甲们可以口吐真言，与你唇枪舌剑。动画所构造的花样世界渐次凋色之后，你进入了人的世界。而动物们不再出现———偶尔是在被高温处理后，出现在饭店广告上。你对动物的概念将由烂漫的画面与乖巧的叫声，转变成菜市场的小贩们对你报出的价目。

　　我们曾经经历过那样的年代———迪士尼目睹了一只老鼠，随后将老鼠做成了动画。动画师匠与童话作者们将各类动物拉进了画书和屏幕，使世界鲜明活跳。再然后，我们必须通过动画和童话来了解一种动物，有一些动物也许永远只印在画册中，而我们绝不会见到。再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时代呢？

　　卡尔维诺有个小说，写市民马科瓦尔多的儿子们去砍柴。孩子们问爸爸：树林是什么？爸爸说：树林就是有大片木头的地方。孩子们找啊找，最后在高速公路旁边找到了一堆木头制的广告牌，大喜，曰：树林啊！！！

　　最后的童话出现在《魔戒Ⅱ》里。会吟诗的巨树，会移动的森林。然而万能的娱记告诉我们：电影是去新西兰拍的，所有壮阔的场景都归功于新西兰的人杰地灵。这无意间暗示了一个结局。在拍完这部电影后，电影中壮阔的森林是否会依然如故？而我们的星球上，还有多少这样———虽然不可能真的开口说话———的森林呢？

　　《星战前传Ⅱ》中，奥比旺驾着飞船追杀刺客时，镜头划过未来的星球：大地布满了楼厦，天空游弋着飞船，机器人随在主人身边。马科瓦尔多的孩子们如果来到这里，一定会大惊失色：这里没有一棵树木。而奇形怪状的动物们则生活在其他的星球，而且担任着猥琐的角色———一般是充任可怕的怪兽，任绝地战士们的光剑砍削。

　　在寻找到另一个满是怪兽的星球之前，我们已经把自己的星球征服得差不多。我们处在一个人的世界，而且将动物和树会说话这一事实留在了少年的记忆之中———卡通的动物形象会时刻使我们相信自己依然爱着动物，即使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热爱玩具熊的女孩儿也许大多数都没看到过一头活熊。

　　必须接受这个事实：除非动物们像奥威尔的小说《动物庄园》一样发动一次悍然的起义，否则，在发现另一个布满动物的星球之前，我们将孤单地生活在人的世界中。树与动物将继续在电影里对话，并且使孩子们继续相信他们作为人类而言并不孤单。而我们将永远无法回到迪士尼虚拟的世界中去：在那里老鼠、狗、鸭子与人一样直立聊天，而与它们聊天的人，都长着一只老鼠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