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阜阳假奶粉调查:谁谋杀了这些婴儿?(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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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4月17日00:18 新民周刊 | |||||||||
不少营养不良的婴儿极度浮肿,甚至睁不开眼睛 阜阳抽查75种奶粉中有将近半数不合格 4月11日,阜阳市人民医院。出生刚满百日的女婴徐汉菁躺在奶奶的怀抱里双目紧闭,嘴巴和鼻子凹陷于过于肿大的脸庞中。 小汉菁不知道,在出生后的100天里,她实际上每天都在向死亡线飞奔。就在即将撞
这一番生与死的搏斗已经持续了10天。4月初,小汉菁的父亲徐同然抛下等着拾掇的庄稼,带着全家赶到阜阳。此时,徐汉菁已是岌岌可危。 一家人的生活从医院开始,在医院结束。每天,他们心急如焚地守候在病床前,看着一滴滴的营养液从细如红线的静脉流入小汉菁体内。 对于阜阳市人民医院的儿科医生来说,这样的场景真已司空见惯。大半年来,他们已经接治了症状类似的70个婴儿,诊断都是:营养不良综合征。 奶粉“杀手” 徐同然一家6口,父母和妻子在家务农,一年收入只有几百元。与数不清的阜阳农民一样,徐同然和弟弟外出打工,挣钱补贴家用。 然而今年春节过后,徐同然没能背上铺盖卷往城里赶,因为他的女儿出问题了! 徐同然说:“孩子刚出生时,她妈妈没有奶水,她爷爷就到街上买了奶粉给孩子冲着喝。七八天后,孩子开始发烧,我们以为孩子感冒,就到医院打针;过了一段时间,孩子又发烧,还开始呕吐。我们就把孩子送到了阜阳市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的医生一看我孩子就问,是不是吃假奶粉了?”医生立即组织抢救,还要家长在病危通知上当场签字,直到这时候,徐同然才知道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此时小汉菁已是命如游丝,但徐家根本没有怀疑过奶粉是否有问题。恰恰相反,婴儿食用了这种奶粉后出现浮肿,脸部尤其明显,一家人还以为这种奶粉特别长身体。 徐同然也根本不知道,在此之前,阜阳农村已有许多婴儿受害。根据阜阳市人民医院的儿科住院记录,因食用劣质奶粉导致营养不良的婴儿多达70例。而如今阜阳市辖三区(颍州、颍东、颍泉)、四县(太和、临泉、阜南、颍上)、一市,人民医院有近十家,各家人民医院都接治过类似病例。 让我们看看奶粉“杀手”对这些小生命的摧残: 韩奥强,太和县三堂镇人。食用标注“内蒙古永欣乳业有限公司”生产的“伊鹿牌”婴幼儿奶粉,两个月后,小奥强高热不退,经常腹泻,脸胖腿细,肚子肿,医生诊断为“重度营养不良综合征”。经过全力救治才侥幸存活,但至今还有肝肿大的后遗症。医药费开支高达4万余元,韩家从此背负沉重债务。 张阿雪,利辛县(原属阜阳市辖县)张村镇人。一出生就食用标注“雪丰”牌婴儿奶粉,两个多月后,小阿雪脸庞肿大,呕吐不止,喉管开始堵塞,清水也难以下咽。医生诊断为“重度营养不良综合征”,紧急抢救后方才转危为安。 张文强,临泉县吕寨镇人。出生后七八天,家人从阜南一小卖部购买了某“名牌奶粉”,一个多月后,小文强头大身子小,并伴有发烧、呕吐等症状,经医生诊断为“营养不良综合征”。为抢救儿子,张家付出了整整一年的打工收入。 …… 他们是不幸的,刚刚出生就遭遇横祸;他们又是幸运的,毕竟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小命。然而,还有一个个婴儿甚至没来得及学会叫一声“妈妈”,就被残忍地谋杀了。在阜阳市人民医院的住院登记簿上,刺目的红字记下了一个个死于“重度营养不良综合征”的婴儿: 林乐,4个月; 李强,3个月; 马长远,2个月10天; 吴毛毛,4个月; 李城市,8个月13天; 刘欢,40天; 周龙翔,4个月; 刘阳,4个月24天; …… 他们刚刚来到摇篮,就懵懵懂懂地被送进墓地。他们如此幼小,也许还不懂得什么是怨愤,但在短暂的人生之旅中,小生命却尝尽了苦痛。 医生说,这8个婴儿在医院死亡,所以院方有死亡记录。还有不少农民看到婴儿病情实在严重,或者根本无钱医治,不得不放弃治疗。这些婴儿一般而言无法幸免于难。 “杀手”真相 从照片上看,那些受害的婴儿几乎都是“大头娃”:头大身子小,身体虚弱,反应迟钝,有的甚至皮肤溃烂,内脏肿大……“我们的第一感觉是,这不可能是传统的营养不良。传统营养不良患者面容很瘦,腮上没有脂肪。而我们收治的患儿腮上有脂肪堆积,猛一看面容像泥塑娃娃,头大大的,但身体却是又瘦又小,并伴有浮肿。”市人民医院儿科刘医生介绍说。 出生后的婴儿生长发育十分迅速,体重应该增加很快。可是这些患儿出生三四个月,一般体重只能增加两三斤,很多已停止生长,甚至越长越轻。患儿李看刚刚出生时体重8斤半,6个月后体重居然比出生时还要轻半斤多! 医生了解到患儿平时只是食用奶粉,奶粉自然成为怀疑对象。果然,阜阳市疾控部门收到13位患儿家长送检的13种奶粉,经检验全部不合格。这些奶粉每100克蛋白质含量大多为2-3克,最低的只有0.37克! 徐同然拿出一份由阜阳市产品质量监督检验所出具的检验报告,上面写着,由黑龙江某乳品公司生产的奶粉蛋白质含量严重偏低,每100克奶粉含蛋白质1克。 “检测人员告诉我,按照国家标准,刚出生婴儿吃的奶粉,每100克的蛋白质含量应该是18克!这种奶粉毫无营养,等于是给孩子喂了两个月的白开水,喝米汤都比它强!”徐同然咬牙切齿地说。 阜阳市工商局接到报告后,对全市进行全面检查,重点放在县级批发市场和农村集市,发现问题很严重:抽检的75种婴儿奶粉中有33种不合格,而不合格的项目全部集中在蛋白质含量上。 阜阳市人民医院儿科张医生介绍说,长期食用劣质奶粉的婴儿由于缺乏身体发育所必需的各种营养要素,往往会出现造血功能障碍、内脏功能衰竭、免疫力低下等症状,一旦出现病变,抢救难度很大。 而中国预防医学科学院曾经发出警示,指出婴儿出生至18个月是儿童营养的关键年龄段。此时营养不良会导致传染病的易感,免疫力下降,身高、体重受限,增加成年后患各种慢性病的危险。 谁在谋杀婴儿? 在阜阳农村,种地几乎挣不到钱,相当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很多年轻夫妇在小孩出生不久就双双外出,留在家里的婴儿全靠老人用奶粉喂养。 农村老人一般文化水平不高,自己一辈子都未尝过奶粉是什么滋味,因而无从鉴别奶粉的优劣。而一些劣质奶粉质量虽差但包装并不逊色,有的甚至打着“国家免检产品”、“保险公司质量承保”等标志,更让他们真假难辨。 每袋400克的劣质奶粉,零售价一般在10元左右,比国内外名牌奶粉便宜不少。相对低廉的价格成为市场杀手锏,刺激了经销商的售劣积极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经销商告诉记者,一些劣质奶粉进价只需4-5元,零售时以10元的价钱卖出,批发价也在8.5元以上,比经营正规奶粉的利润高多了。 工商人士透露,劣质奶粉生产商一般喜好仿冒黑龙江、内蒙古等产奶盛地的奶粉,因为黑龙江、内蒙古奶粉品牌众多,劣质奶粉厂商很容易混杂其中,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 随着患儿一个个浮出水面,阜阳市工商局对189户销量较大的劣质奶粉经销商予以立案。随后,工商局和卫生局联合下发了《关于奶粉产品的消费警示公告》,并通过《颍州晚报》、《阜阳日报》和阜阳电视台等地方媒体,公布了列入33种劣质奶粉的“黑名单”。 经销商在购进奶粉时,必须向推销单位或个人索取“三证”复印件,“三证”指的是“卫生许可证”、“营业执照”和“卫生质量检验报告”。一位奶粉经销商向笔者透露,严格说来,经销商要大规模购进某个产品时,应该会派人去厂家参观,在确定企业规模、信誉和产品质量后,再签订购销合同。对于一些名牌产品,经销商不用如此谨慎,可以考虑直接进货。 规则如此,事实如何呢? 阜阳市卫生防疫站对奶粉市场进行了专项调查,发现在向经销者索取购销凭证时,无一店面能提供两种以上的产品检验单。经销者只注意奶粉的价格和销售利润,对奶粉质量并不在意。 经销商王光溪的说法很典型:“别人推销上门,很热情,你哪好意思再问他要这证那证的。我做的是小本生意,哪有钱跑东跑西地去核实厂商规模、信誉这些东西?” 笔者以奶粉推销商的名义走访了阜阳市、阜南县和颍上县的一些经销户。大多经销商最关心的是奶粉的价格。一些经销商暗示,如果我能保证退货,并且出了问题由我负责,可以考虑购进“三证”不全的奶粉。 临泉县农民张广奎的儿子张文强,也是“奶粉杀手”的受害者,经过全力抢救才得以幸免。对于送假奶粉上门的推销商,张家应该是深恶痛绝了。但张家也开了一个经营点心和日用杂货的小摊,笔者问他货源从哪里来,张广奎说,一部分到县城进货,其余的是上门推销的,只要价钱合适,也是来者不拒。 “我不担心有假货。”张广奎说。 假奶粉为何难治? 早在2003年年中,阜阳市就曾展开过劣质奶粉专项整治活动。但不到半年,劣质奶粉销售再次回潮。如今尽管采取了种种措施,阜阳市工商局公平交易局副局长李铁一点轻松不起来:“阜阳的劣质奶粉都是由外地流入的,要想从源头加以遏制,就涉及管理权限问题。我们只能从奶粉包装上了解企业所在地,然后联系当地工商部门协助调查。但是,许多包装上标示的厂址和电话根本不存在。” 李铁认为,当前建立跨地区、跨部门的信息资源共享平台和案件深挖机制已是当务之急。一些地方质检部门监督作用形同虚设,导致劣质奶粉一再流入市场。如果管流通市场的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和管生产的技术监督、食品监督部门间互通信息,遏制劣质奶粉会容易得多。 阜阳市工商局申诉举报中心“12315”副主任陈玉峰不无忧虑地说:“生产劣质奶粉的厂家为什么能够生存?一来他们十分隐蔽,二来很可能与地方保护有关。一些乡镇企业注册资金只有几十万元,起个好听的名字包装一下就成了‘名企’。地方政府只要企业按时交纳税金,很少过问产品质量。” 据介绍,阜阳市将在全市范围内实行奶粉产品市场准入制度。要求奶粉产品进入市场销售之前,经营者主动提供正规进货手续和质检报告,审查合格后再准予销售,变事后打击为事先防范。但是,对于一些搞游击战术的推销商和经销商,工商局有关领导表示无能为力。而且,阜阳实行市场准入制,并不妨碍劣质奶粉流入其他农村市场。 农民自身的封闭性和维权意识淡薄,也给不法经销商和厂商提供了生存空间。在阜阳市区调查时笔者发现,市民多少知道劣质奶粉害人的事。可在农村,相当多的农民表示根本不了解已经屡屡发生的惨祸。 而在已经发生的上百例“奶粉杀手”事件中,真正去工商部门投诉的家长也少之又少。工商局申诉举报中心“12315”副主任陈玉峰说,到目前为止,他们才接到四五个家长的投诉。笔者采访了一位受害者家长,他表示自认倒霉,并不准备投诉经销者,一来觉得投诉麻烦,二来和经销户比较熟悉,投诉的话怕“伤了交情”。(文中部分为化名)- 恶,埋伏在下一个街口 撰稿/哈林 在上海,绝大多数的婴儿不会成为“大头娃”。上海人在读这些无辜婴儿被谋杀的故事时,也许会觉得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 真的如此吗? 当养鱼者在鱼塘底铺上一层环丙沙星时,他不可能不知道,人吃了这些鱼,一旦生病时许多药物就会失去效果。因此养鱼者不吃这类鱼。 当卖水产的用“吊白块”和福尔马林处理商品时,他不可能不知道,人们吃了这些海蜇、鱿鱼,会因为癌变而辗转病榻、痛苦万分。因此卖水产的不吃这类水产。 而那些假奶粉的生产者,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包装精美的“杀手”对于嗷嗷待哺的婴儿意味着什么。他们绝对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品尝自家生产的奶粉。 谋杀这个词用得过火了?按照辞典,谋杀指的是“事先设下杀人的计划而后实行杀人的事”。为谋财不惜害命,正是如假包换的谋杀。那些自以为远离危险、可以幸免于难的上海人,其实早已成为许多人猎杀的目标。与阜阳“大头娃”不同的,只是他们的死亡之路更长一点、过程更平和一点而已。 达尔文说过,就人和动物的区别而言,只有道德感或者说良心才是意义最大的。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从猿到人的进程尚未完成。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孩子被假奶粉谋杀和戕害,无疑会激起整个家族的仇恨。这种仇恨在宣泄之前,很难相信会无缘无故地自动消失。前不久我们已经看到,一个恶贯满盈的连环杀手,就曾经是一个被拖欠工资的受害者。王小波曾经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做早点的外来人口什么都敢,简直不把城市人当人看待,一次他帮朋友搬家,偶尔穿得比较破旧,沾了点污渍,被城市人当成了外来人口,他的问题也就找到了答案。怨恨在施与受的循环中被放大和增殖。堵车时狠揿喇叭,或者叱骂一个弱者,也许都很解气,但是要当心,恶可能正埋伏在下一个街口。 如何打破这个循环?靠“头上三尺有神明”的宣示是无能为力的。为了对付恶,人们已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购买公共产品。警察、法官、检察官和许许多多的行政执法部门,应该更高效、更廉洁、更尽责,应该保证公共产品的消费者,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撰稿/吴学军 相关专题:安徽阜阳劣质奶粉害死婴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