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到虎头山菜园，木槿还没有睡醒，叶露似酣眠的口水在晨光中产闪烁，一只勤劳的蜻蜓却早已立在拂拂的萱草上，让人忆起那句宋诗的清韵。人间最美的音乐还是鸟歌，虽然我暂时分辨不出林中歌者的芳名。已经是第三次见到那只仁慈的母蛤蟆了，背上蜷伏着一只小蛤蟆，一颠一颠的，从泉边的无花果下闪过。一瞬间联想到大师丰子恺的《护生画集》，一只母鸡带着一群雏儿在柳荫下踱步，母鸡驮着一只小鸡，诗文由李步同书写：“母鸡有群儿，一儿最编爱，娇痴不肯行，常伏母亲场！?
《护生画集》计六集，460幅漫画均配诗文，创作时间从1927年至1973年，长达46年，凝聚了缘缘常主大半生的心血。1927年10月21日，丰子恺在上海的家中举行仪式，拜弘一法师为师皈依佛门。他们朝夕相处，开始商量合作《护生画集》，现在一般人认为，《护生画集》第一集50幅护生画是为纪念李叔同50岁生日而作。为纪念弘一60寿辰，1940年11月又出版第二集60幅护生画。两集均由李亲自书写文字，或自撰，或选自历代名字诗文。画集出版后，在全国文化界、佛教界引起强烈反响，不仅版本多至15种，还翻译到欧美。抗战爆发后，弘一客居闽南，自知不久于人世，他给丰子恺写信：“朽人70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70幅；80岁时作第四集80幅；90岁时作第五集90幅；百岁时作第六集100幅。”缘缘堂主复信：“世寿所许，定当遵嘱。”1942年弘一圆寂。一刻千金，尽管时势困窘，丰子恺还是在海内外僧人募款赞助下，出版了后几集。最艰难的是第六集，时逢“文革”老人被列为上海挂牌的十大批斗对象，护生画早已沦入“反动书刊”万劫不复的泥陷，有关书籍资料又损失殆尽，老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创作的。前些年，我到过石门镇先生的故乡，走进缘缘堂主和丰子恺纪念馆，欣赏再欣赏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漫画，体悟其中的含蓄、淡雅、真稚、童趣、幽默。对着大师的画像，我肃然起敬，同时也陷入沉思：戴着圆镜片黑框眼镜、留着长须的先生，脚泡在脚盆里，旁边是一本翻开的“红宝书”和一堆思想交代材料。历史开了个玩笑，被革了命，还被野蛮踩了一脚的人，却在竭尽全力保护众生。从此，怀着对生命的敬畏，我每次读《护生画集》前，都要将双手洗得干干净净。虽然是简洁不过的诗画，和风细雨，漫不经心似的，却胜过多少流行一时的“圣贤书”。
护生画内容大至有三类。一是劝戒，规劝世人勿杀生害命，上至牛、马、犬和燕子等人类的朋友，中至鸡、鸭等饕餮之徒的口中餐，小至一只蚂蚁，都是造物主的赐予，不可践踏生命。“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曰生”，连菜鸭倒悬、线牵飞虫都是虐待而不可为。如《醉人与醉蟹》图，说明“肉食者鄙，不为仁人，况且饮酒，能令智昏”，这样，醉人就好比罪人了。《已死的母熊》取材于斩闻：一猎人入山，枪击母熊，中要害。猎人近而视之，熊早已死矣，足抱巨石，是因为石下溪中有戏水的三只小熊，母熊恐石落伤子，故端坐不倒。猎人感动，遂终身再不打猎。二是扬善，赞美和谐的生态世界，赞美仁慈的平凡人家。如画老人幼童舍前闲坐，环周有母鸡携子啄米，鸭群引颈欢鸣，一犬静静蜷卧，另一猫在旁守候，窗上兰花披舒。诗曰：盛世乐太平，民康而物阜，万类咸喁喁，同浴仁恩厚。”又一图诗云：“燕子飞来枕上，不复见人畏避。只缘无恼害心，到处春风和气。”柳下一榻，有人卧读，枕上一燕飞绕，如闻呢喃之声，真是理想的生态世界。宋翁卷诗同样十分有趣：“行遍江村未有梅，一花忽向暖枝开。黄蜂保处知消息，便解寻香隔舍来。”画中突出一美貌少女，迎风婷婷玉立，富有生活的诗意。三是歌颂，有古往今来的动物典故，也有奇闻怪传。如《犬毙毒蛇》：明初，无锡张尚书丁艰归里。一日处出访友，道中毒蛇缠其左足。其爱犬随行，啮蛇数段，始得无事，但犬也被咬毒毙。尚书裹席埋之，作义犬志以祭。以外，还有猫殉主、雁丘、蝶坟、义鹿冢等等。又如《虎感拔刺》：江州妇人采拾于野，忽为虎攫而踞之，妇向天大呼，虎即举其掌，妇视掌中有刺，因而拔之，虎乃舍妇而去。你看，连老虎也通人性。
人们常说：“猪狗不如。”仿佛猪狗的品格和智慧最低下，其实不然。据现代科学试验证明，猪的智力决定不低于猴子，在欧美旅游胜地，就常有驯化后的猪登台表演，观众好评如潮。我见过两则猪报火警和下水救孩子的报道。在《护生画集》中，有关狗和燕子的画面很多，最多的还是狗，多达16幅，我也爱狗。据俄罗斯《晨报》报道：陶里亚蒂居民给一条忠诚的狗建立了一座纪念碑。在南方公路上，狗的男女主人在车祸中双双遇难，同车的狗虽然身体没受伤，但受了很大的刺激，对主人的记忆一直保存在它的心里。于是，这条后来被人们称颂的狗，七年来一直守候在发生车祸的地方，期待主人归来。当地居民目睹了这一切。最初，许多人想领头这条狗，但狗被带走后，很快又跑回来。后来，善良的人们开始给它送吃的和水，一直到狗死去。为了纪念这条狗，陶里亚蒂人集资25万卢布，在公路旁它曾趴过的地方建起一座1.5米高的铜像，驾车路过这里的人们会觉得，狗在回头凝视着前行的汽车。这条报道登在2003年6月2日的《晨报》，标题是《名副其实的忠诚》。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狗不懂背叛和欺诈，永比人忠诚。所以，倒是让我觉得“猪狗不如”应颠倒过来，人“不如猪狗”，起码一部分人是这样。大学生向囚禁的狗熊拨硫酸，贪婪的黑手甚至伸向国宝熊猫；最近，广西金秀县森林警察还破获了一起猎捕金斑喙凤蝶的大案，该蝶被誉为“世界八大国蝶之首”，价值连城，8名盗贼被捕，但250只珍蝶已制成标本，起死回生无术。在我们周围，贩卖蛇、穿山甲、雉鸡等野味的劣行时有发生，甚至在一些管理疏漏的小城镇达到熟视无睹的地步。可喜的是，人们已懂得尊重生命，如北京市已着手立法保护动物，虐待或遗弃动物将可能被罚款万元。从一味追逐人类自身利益，英雄打虎，杀戳麻雀，践踏牛鬼蛇神，到注意环保，拯救濒危动物，再到现在的强调动物福利，平等地看待其他生命、表达爱意，短短几十年间，我们的生命意识接连迈出几大步。但，普及的路尚且遥远而艰巨。
今天，在我的虎头山菜园，每当有人上山放生，我就兀自高兴祈祷好人平安。只要有人携枪偷猎，我必怒目相向。人啊人，总不能只讲“人权”，永远据高临下。他不知道：对称美到了天平上，就是平等。他不知道：暴虐天物，射出的子弹，在大自然绕一圈，最终将向射入自己的胸膛，害人终害已。还是丰子恺先生说的好：“护生就是护心，是贵在人心，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但倡导仁爱和平才是目的。”(林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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