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心理学教授李玫瑾:人生许多问题容不得悔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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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2月18日16:47 中国青年杂志 | ||||||||
李玫瑾,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致力于各种类型的犯罪心理研究,尤其关注未成年人的违法犯罪心理研究,曾对许多重大案件的主犯进行心理剖析或心理画像。 人生许多问题往往是一次性的,容不得“悔牌”!如马加爵对冲突的杀人反应是无法重来的。
《中国青年》:2004年7月9日,北京某大学的女生罗卡娜,因为口角,持尖刀猛刺同学李春霞17刀,致对方于死地。后来她说:"我没有蓄意杀人,只是一时冲动......"最近北京理工大学博士生欲求分手,竟将女友推下楼致死。您怎么看高学历者的这种冲动? 李玫瑾:其实,人是否犯罪并不由智商或者学历的高低来决定!我研究犯罪多年,仅从统计数字看,高学历的人犯罪判刑的数量很少,那是因为高智商者有高智商式的犯罪,方式更隐秘、不易被发现而已!像金融、计算机、医学等领域中的犯罪往往都是高学历者所为。这种冲动杀人的只是一种。 《中国青年》:但这种最血腥。人们说起大学生甚至博士杀人,还是会深感疑惑! 李玫瑾:每个人的成长都受到其个人秉性、家庭背景的影响,教育更不容忽视。现在的教育以升学为导向,采取客观淘汰式。考得好就是成功者,否则就是失败者。这种筛选使得一些年轻学子认为:成功只在于个人智商、个人努力。他们不懂得社会生活的基本方式是学会与别人相处、共事!这种最最基本的知识,在我们所有层次的教育没有或很少! 一些动物在发生争斗时,如果一方示败不再反抗,另一方都会停止,人有时却连动物都不如,非要以极端手段争个你死我活,他们不明白,冲突是很常见的一种人际关系! 《中国青年》:马加爵犯罪也是因为不会处理冲突? 李玫瑾:对,他这个人本质不坏,是传统的、善良的,但是,当他和同学发生冲突后,觉得被羞辱了,就以极端手段报复。在逃亡过程中,他才真正省悟“为这事杀人不值得”。虽然他智商很高,但他对生命很漠视。根源还是在教育上,现在的应试教育,往往让孩子们失去对人生乐趣的感受,进而失去对生命价值的判断。当发生冲突时,他们就很容易以生命为攻击对象,甚至“舍得”自己。 《中国青年》:的确,除了学习,青少年需要体会生命的乐趣和价值。但这种人生教育说起来很宽泛啊。 李玫瑾:一个人在10岁之前受家庭的影响最大。家长必须明白:孩子的心理健康比学习成绩更重要!有次,我与一位父亲聊天,他喜滋滋地讲起小孩学习成绩怎样。我当时就告诉他:那是老师的事情,作为父亲,你该关注的是他在学校与人如何相处?有没有好朋友?每天上学快不快乐?...... 学校也需要这种教育,关注与年轻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问题,不仅教授专业知识,更要教人如何面对人生。因为人生许多问题往往是一次性的,容不得“悔牌”!如马加爵对冲突的杀人反应是无法重来的。还有许多问题也容不得反复折腾:如婚姻问题、独生子女教育问题……我们真的需要反省。譬如《婚姻法》明确规定,男22岁、女20岁就能结婚,那么在此之前,我们的教育是否可以对学生们讲讲恋爱、婚姻是怎么回事?这本是很好的课程,可是我们的高中和大学这方面的内容怎么样呢? 《中国青年》:您在青春时期从哪里获取这种知识呢? 李玫瑾:大学期间读萧乾先生的《终身大事》连载,讲婚姻生活除了爱情和柴米油盐,还需要幽默来化解冲突。其中说一对夫妇吵架,妻子气冲冲地拿来了刀,丈夫就把手放在桌子上,说,你要真敢砍,我就跟你姓!妻子也上了火,一时手起刀落。丈夫说,你咋真砍呢?妻子问,你咋真不躲呢?两人哭哭啼啼抓住手指上医院。还有一对夫妻也是吵架,女的气得收拾东西要回娘家,走到门口却站住了,楚楚可怜地喊:“怎么还不拽人家回去?”就此了结风波。想想,“家”是我们最基本的生活场所,关系处好一生幸福,否则苦不堪言。青年可以有很多途径获取婚姻知识,但是如果开设这方面的课程,寓教于乐,客观全面,日后幸福更有保障。总之,思想道德教育应该更具体化,更人性化,更贴近青年的生活,不是喊几句口号、灌输抽象的理论。 如果遇上“杀人狂”,我们怎么应对? 《中国青年》:咱们讲讲另一部分特殊人。杨新海系列杀人案,一杀就是全家,连做20多起;刘超流窜各地作案,甚至给警方写信讲述杀人过程,从无愧疚。对于这样的"杀人狂",我们怎么应对? 李玫瑾:他们属于典型的“犯罪人格”和“反社会人格”类型,其核心特征一是缺乏正常的人类情感,二是行为极端任性冲动。国外对这类人进行脑电测试,认为他们的反应也就在人的10岁水平上下。因此,我们非常需要"危险人格评估",对人的一贯行为方式进行观察。性格更多取决于后天环境,但是人格是指人的整体心理风格,有时与遗传有关。有些人从小就显示出异常,如惹是生非、暴躁易怒、轻易地离家出走等。如果家庭教育不当,父母不负责任,出问题只是迟早的事。 《中国青年》:这种评估实施起来难吗? 李玫瑾:也不难,我们需要关注、关爱那些异常的人。假如一个30来岁的人,没有恋爱婚姻、没有工作,性格孤僻,老待在家里,或游手好闲......你说,他既没有良好的经济来源,又没有基本的人生乐趣,难道不值得关注?黄勇就是独居,成天上网,最后在27岁那年设计杀人游戏。有人说,你吃饱了撑的,管人家结不结婚、郁不郁闷?这不是窥探隐私吗?但生活就是这么辩证:个人隐私空间越大,安全系数就越低。就像美国在9·11之后发生的重大变化:要安全,就必须让出部分自由,甚至包括个人隐私。 德国一位著名的犯罪学家也曾指出:对犯罪行为的控制有两种:一是正式的控制,包括法律、警察等;另一种重要的控制就是“非正式的社会控制”。譬如“人的视线”就是一种非正式的社会控制,熟人的视线则更有控制力,让犯罪者顾虑重重。所以,我们不要鄙视“小脚侦缉队”(即爱管社会公共事和别人闲事的老太太们),事实上它具有重要的犯罪预防能力。 《中国青年》:对,您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个案例:母亲离婚后为了避免外界伤害女儿,就将女儿关在家里养了十多年,不让上学不让出门,女儿18岁时将母亲杀了。记者采访时邻里都说,早晚都会出事的!但是,就没有人去问、去管。大家都觉得,这是她家的私事。 李玫瑾:其实,她的母亲没有权利限制女儿的行为,居委会就该管。人们彼此过分强调尊重,会遮掩另一种现象——“冷漠”。在某些国家,如果发现家庭出了问题,社会就会启动“家庭干预机制”,不只是为了帮助一个孩子,更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安全。 《中国青年》:我国暂时没有家庭干预机制,发现是危险人格或者异常家庭,怎么办? 李玫瑾:无论在社区还是在学校,对异常表现和行为,都应给予更多的关注,包括关心、帮助、交流、及时惩罚等。对于行为问题严重的少年,更要及时干预,可以送入特殊学校接受教育。现在的麻烦在于,有些家长碍于面子不肯送。另外,在“保护未成年人”方面,某些人认识有误,忌惮“惩罚”,以至于在教育管理中不能、也不敢对孩子进行必要的惩罚举措,使一些孩子在刑事处罚之前缺乏过渡性的惩罚措施,结果肆意妄为,酿成大祸。 《中国青年》:那么,您赞成适当的惩罚教育? 李玫瑾:当然,前提是不造成“身体伤害”。光有爱和温暖是不够的,心理的发展就是在强化的和负强化的方式中进行。要让青少年知道: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形成对做坏事的恐惧感!无知与纵容会怂恿孩子犯罪,让孩子数年甚至终身被监禁!即使刑满释放后,不少人也很难适应发展迅速的社会,往往再次犯罪并制造重特大案件! 一开始就不要被罚下场 《中国青年》:重新犯罪的问题是否也与社会的歧视和不肯接纳有关? 李玫瑾:这个不仅是歧视问题。在美国,人一旦有违法或犯罪的污点,就很难进入主流社会。包括经商,只要有一次违法记录,再申请执照都很难。社会竞争的法则就是如此无情。人一旦出了行为问题,就相当于在球场违规,被罚出局!像有的人从监狱出来已经50多岁,什么都不会,天天缠着当地居委会要工作、要老婆,可谁能帮上忙? 《中国青年》:看来,出狱者回归社会还是存在许多难题的。 李玫瑾:所以,最关键的问题还是预防犯罪,特别是青少年犯罪。譬如石景山四少年绑架杀人案,他们只想到不会被判死刑,就没想到经过漫长的监狱生活再出来,在社会上已经完全落伍。另外,有行为问题的人进到监狱,有可能变本加厉,因为里面环境比较特殊……大案发生后,人们往往关注破案的结果,但是,结果却是另外一个难题的开始。 《中国青年》:您很理性,是否也因为这份工作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 李玫瑾:没有。(笑)还是很乐观。即使跟变态的罪犯聊天,他在你面前也并不“变态”。上次和一个猥亵14岁少女的罪犯见面,发现他其实是个特别老实憨厚,甚至懦弱的人。他也苦恼,不知道症结在哪里,谈女友总是被甩,好不容易结婚又离婚,痛苦多了就开始恨,然后作案。 《中国青年》:您说过要给这类人多些关注关爱。但社会上有很多陷阱,连黄勇临刑前都说:“孩子,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 李玫瑾:我们的确要对陌生人适当警惕。有次我在大学讲座,问到“做人最基本的准则是什么?”很多人都说到善良。我说,善良是重要的,但善良若不以智慧为前提就是愚昧。诈骗犯罪能够得逞往往是利用人们的两种心理:一个是贪便宜,另一个就是善良。所以,善良的人们也需要学习或了解犯罪人的心理。 《中国青年》:可是掌握这个度有时很难。一直沸沸扬扬的“黄静案”就是一个“约会强奸案”,连男朋友都可能会伤害自己,怎么能信任别人?信任社会?给出关爱? 李玫瑾:其实这也是人生的基本课题。我们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和教育太少,要培养青少年健康、乐观、积极的人格,对社会有客观认识,加强自我防护意识,懂得应对各种犯罪的基本知识。 想告诉更多的人知道 《中国青年》:您1982年毕业后从哲学专业转到现在的研究领域,是因为兴趣吗? 李玫瑾:不全是兴趣,最初是听从学校分配。干一行就尽力干好,慢慢深入研究,发现许多事情有必要告诉社会,普及相关知识,才逐渐接触媒体。 《中国青年》:作为一个女性,您得和各种案件打交道,有心理障碍吗? 李玫瑾:无缘无故地到了停尸间,也会害怕。但是,为了了解某种心理问题,或者找到破案线索来到犯罪现场,就没有任何恐惧感,只是急迫感! 《中国青年》:有过很心痛的时候吗? 李玫瑾:有,但更多的是急迫感。当一个案件久侦未破,总感觉社会上正游荡着一只狼,它随时会作案,是块心病。 《中国青年》:所以您热心为犯罪心理“画像”,为侦查破案提供方向。能否谈谈您怎么心理画像的呢? 李玫瑾:这个就不谈吧。因为这是警察范围的事。有媒体说我是这个领域的第一人,我真有些诚惶诚恐。因为心理画像并没有那么“神”,真正的案件侦破还是靠干警们大量、艰苦的细致工作。像江苏徐州最近破获的系列强奸杀人案,是干警蹲点守候40多天才破获的!真正值得敬重的是我们的基层干警,是他们在为平安日夜付出。 《中国青年》:不过,您起初也正是因为“画像”受到这样的关注的。(笑) 李玫瑾: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性,看电视连续剧也会掉眼泪的,呵呵。我更希望人们关注犯罪预防的话题,而非我本人。希望这个社会越来越安全、快乐。 采访-本刊记者 陈敏 相关专题:《中国青年》杂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