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友人萧亮中:一片意外飘落的叶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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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2月23日15:35 南风窗 | ||||||||
吉普车颠簸在夜里,只看得见车灯所及的山路。金沙江就在眼前,可是异常安静。我知道,就快要到萧亮中在车轴村的家了。还记得一个月前我刚从拉萨回北京时亮中发给我的短信:到金沙江边,到老乡家里去了解他们的心情,别老呆在拉萨这种小资的地方!他一直希望我亲自来江边看看,因为计划修建的虎跳峡大坝将会让这里成为一片汪洋。今夜,我终于来了,却再也听不到亮中的嗔怪和笑声了。
这是1月12日, 亮中北京告别仪式和追思会后的第三天。他的家人已护送亮中骨灰先我而走。清晨我从北京出发,直到夜里还在赶路。身边开车的是金沙江边吾竹村的村民彭应全。老彭这辆破旧的北京吉普,不少外地来考察的客人都坐过。他说起一连串亮中朋友的名字如数家珍。 “今天好多村的老乡们从上午11点一直等到下午2点过,才等来了亮中回家的灵车。车轴村有200多乡亲都站在村口等他” ——我只能从老彭的叙述中想象当时的场景。后来从拍摄的现场录像中,我看到了亮中的妻子马茜正捧着遗像往村里走,乡亲们站在大树下,一个大嫂追上来,用手轻轻抚摸亮中的遗像,痛哭失声。 车子还在暗夜的土路上颠簸,老彭还在叹息:“可惜呀,亮中是为金沙江的老百姓献出了生命!保得一寸土,留与子孙耕!这‘耕’字也是‘根’字,世世代代耕种的良田不能在我们手上给卖了呀!”后座的一个老乡接着说:“一想到祖祖辈辈留下的田地可能会被大坝淹没,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老彭说:“多亏亮中的努力和媒体的报道,我们才知道了修坝的一点内情。这就像是对我们快要淹没的人伸出一只援手!” 我只有默然。亮中猝然因病离开人世是在1月5日凌晨,而1月2日我们还在他那间堆满书的小屋里吃着牦牛干巴,就着酥油茶,一起谈论金沙江边的老乡。直到他离开人世的那天凌晨,我们还在为一份关于流域项目的建议书通过短信商量。 与亮中结识,是去年5月在北京万圣书园的一次聚会上,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之后就在云南中甸(后改称香格里拉)县一个研讨会上不期而遇。会议的筹办人之一是与亮中同年从中甸考上北京读大学的马建忠。为了协助老友,亮中邀请了不少云南省外的专家、学者赴会,希望能将虎跳峡流域水电开发对生态的影响列入会议议程。 马建忠眼里的亮中还是当年那个文学青年,在中央民族大学的宿舍熄灯后还赖在走廊里,借着蜡烛或者厕所的灯光写小说。所以,亮中用了一星期挑灯夜战而成的大会论文让马建忠很是惊讶。这篇题为《环境思想的变迁和中甸民间生态观刍议》的论文深刻而有见地,让马这样的专业环保人士也佩服不已。 会议结束,亮中又马不停蹄回到金沙江边的家中,和父老乡亲广泛接触。令他欣慰的是,乡亲们对建坝都坚决抵制,有的甚至表示要进行抗争。他随后又回到中甸,和一些老家在江边的干部、职工交流对水电开发的看法。亮中的工作日记提到,一名当地的官员规劝他:如果他还坚持这样做,恐怕以后连回云南都会很困难。亮中写道:“(我)强调了这是我的义务,强调了民本思想。”在江边继续民众调查的同时,亮中开始联络媒体。 再遇亮中,是他从江边返回北京,和学者马军共同在环境记者沙龙做关于虎跳峡的主题发言。那是在去年的7月21日,中国青年报社6层的会议室。他们的讲述和图片里最令我难忘的是当地百姓对未来何去何从的忧虑。就在那天下午,虎跳峡正式进入了北京环保圈的关注视野,大家后来决定仿效怒江的例子,向高层上书,呼吁停止危险的虎跳峡流域水电开发,留住虎跳峡和长江第一湾。亮中主动负责撰写建坝对流域的社会和文化影响这部分。由于要向高层上书,并最终见诸媒体,大家都很慎重,意见纷纭,一直未有定论。 亮中为此非常着急。尽管和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初交,但他仍无所顾忌地急切地提醒每一个人:我们要快!这种急切感动了很多比他年长而阅历丰富的人。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发起人之一梁晓燕说,她就是因为亮中的呼吁才开始关注虎跳峡。她“被这个人打动”,因为“在每次的电子邮件、开会和讨论中他对乡土、乡亲的爱都溢于言表”。 亮中工作日记里写道:“但我想不到的是,呼吁书的写作如此的疲累,因为要照顾大多数人的意见,就必须不停地改。这其中备尝艰辛。”我还记得他那封发给大家的言辞殷殷的信:“多少个夜晚的梦中,我都会看到水流往上漫起来,而最后的结束总是冲突的场景……现在,金沙江的民众已经行动起来,他们怀着拯救家乡的心愿在自发地艰苦工作。现在,他们最希望获得的是人力、资金的支持。我想,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与他们紧密配合,在北京给他们人力、物力上的鼎力支持。”就这样,亮中“像一缕阳光、一阵清风”加入到为保护家乡、百姓利益和世界自然遗产而热心奔走的人们中间。 对我而言,亮中是言笑不拘的性情中人。初到我家,他就自自然然地往床上一倒,以手枕头,悠悠然和我闲聊。那一刻,焦虑已暂时放在一边。他手舞足蹈地给我讲述家乡的趣闻掌故,我们大笑不已。当年,还是云南民族学院中文系老师的亮中,不也就是这样和一帮无权无势的朋友在他那间陋室里,借酒助兴、谈古论今吗? 枯坐在昆明机场等候转机,我又打开了亮中送给我的他的人类学专著《车轴——一个遥远村落的新民族志》。读到有的段落,我忍不住合上书页,默默地怀想他向我描绘家乡掌故时那种兴味盎然、绘声绘色的模样。村里的苗家为了强化民族传统的认同,将在别省苗族聚居区流行的“花山会”移植到本地。有一段描绘花山会上的歌唱比赛,亮中的父亲充当了主持人,乡亲们组成了评委团,而他们很多并非苗族。这种6个民族的乡亲们其乐融融、桃花源般的景象真是让人神往。在书的结尾,亮中也不禁喟叹,全球化的浪潮无一例外地影响到这个江边的村落,外出打工的人日见增多,车轴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 书是在2004年2月面世。就在当月,《迪庆日报》一篇关于虎跳峡电站的文章引起了亮中父亲和其他一些村民的关注,亮中也开始搜集资料,展开了生命中最后一搏。他越来越感到事态严峻,决心加快步伐,4月即开始和马建忠策划中甸会议。就是在中甸会议上,清华大学教授汪晖受亮中感染,开始关注虎跳峡建坝。他在8月与《东方早报》记者阳敏等人亲赴虎跳峡。其后,不少学者和记者也纷纷前往。《南方周末》记者刘鉴强说:“我和同事们一个个像接力棒跟着亮中下去,他在金沙江边的家就像我自己的家。” 1月12日晚10点半,我终于来到了接待过很多学者和记者的亮中的家。在满屋守灵的人中,我握着亮中阿爸萧嘉麟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亮中在自家北面堂屋的两壁贴上了好些关于虎跳峡建坝的相关报道,他对村民和国清说:“我们要贴下去,一直到胜利为止!”而今,堂屋已成灵堂,这些报纸仍然在陪着他。 二弟萧亮冬把我带到了厨房:“来!坐在火塘边闲一闲,我哥最爱坐这儿!”我默默坐下——亮中是否就是在这样的火塘边听阿奶讲昨天的故事?他是否就是在这树枝燃烧的噼啪声中给父母和乡亲们兴奋地讲述自己的种种设想?无人作答,只有窗外的满天星斗在静静闪烁。 第二天阳光灿烂。从远乡近邻赶来的村民们开始站在萧家山墙面前默默看着贴在上面的一长排悼文——亮中的人类学硕士导师庄孔韶写道:“他刚正不阿,带着他的理想和憧憬为乡土社会和人民的权益奔走,是我的学生中的智勇双全者。”和亮中交浅言深的新华社记者熊蕾写道:“有不甘书斋寂寞而入世的学问人,傍的是腰缠万贯的大款和富翁,而你,却始终和自己无财无势的父老乡亲血脉相连,休戚与共,声气相关,是为所谓弱势群体的权益奔走呼号。” 院子里的电视机还放着北京告别仪式的录像。萧家近100平方米的大院,已经坐满了500多个村民。11点43分,悼念仪式正式开始。发言者依次走上摆满花圈和挽联的灵堂。车轴村的代表在台上泣不成声,坐在台下的老乡们不少也在抽泣。他们中有来自金沙江以西某镇的村民,在自发包车前来时受到阻拦,张贴讣告也被撕毁。带头的村民说:就算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来。结果当场就有不少和亮中素昧平生的人也上了车。 和亮中逝世前几乎天天电话沟通的吾竹村村民葛全孝含泪念完了他的悼词。是亮中推荐他和其他3名村民参加了云南“绿色流域”组织的培训班,3个月之后老葛在北京联合国水电论坛上雄辩地发出了水坝非自愿移民的心声。亮中生前反复对他说过,淹没土地是永失家园,比战争还要可怕。如果老乡们梦想谈条件,就会给开发商诱之以利的可乘之机。 “绿色流域”的于晓刚对此有不同看法。他曾对亮中说,发出不同声音是为了促使水电开发的良治与善治。还是需要和开发商坐下来谈判,需要社会影响和环境影响评价,改善开发机制,为以后的水电工程建立理性的范本。于晓刚认为,亮中的身份无法替代:他来自村庄,了解这方水土,是老乡们最天然的利益代言人。“亮中一下子把自己的光挥发出来,照得很亮,但一下子又灭了。”于感叹道。 在追悼仪式间歇,村民们把我和北京同来的“野性中国”工作室制片人史立红团团围住。“大坝把田地都淹了,拿什么奔小康?多少代人都活过来了,现在到了生死关头!”离史立红最近的一个老乡说。 “国家都在说扶贫,有的人还在人为制造灾难。中央的话不听,群众的疾苦不管,挖党的墙脚!让我们往后面搬,去山头上住怎么活,吃啥子?”身后一个村民很激动。 一名退休中学老师不紧不慢地说:“既然有人号称为百姓谋福利,为什么具体的计划安排不让我们晓得?还是多亏亮中他们找来了世界水坝委员会的文件和国内的新闻报道。中央都在说科学决策,可持续发展,生态、环保等一系列内容都要保证,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忙忙上马?想把我们都蒙在鼓里?” 这情景对史立红已不陌生。就在去年12月初,史立红在亮中的陪同下来到了江边。她想以职业的冷静与客观来记录老乡的真实想法,杜绝任何可能的渲染。在山道上,在渡口边,在集市里,史把她的镜头对准了普通的老乡们。车轴村的一个白族妇女李桂清主动走向镜头,拉着史说家乡一年的粮食收成够吃三年,大家把肉都随便当菜吃。吾竹村的和桂芝感叹说:“如果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卖了土地,对子孙后代就成了罪人!” 史立红在片中拍下的亮中唯一的镜头,是他站在高山之巅,背对金沙江,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现在在发展主义的影响下,认为任何东西,包括你的感情、你的田地都可以用货币支付,但这里的金沙江老百姓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这块土地是可持续发展的,可以世世代代使用来满足非常安逸的生活……我见到了他们的呼吁书。他们说:你哪怕用黄金把这条金沙江河谷铺满,也换不来这条自由流淌的大江,也换不来我们的家园!” 1月10日在八宝山菊厅告别室外,亮中一遍又一遍地在志愿者连夜赶制的短片里对着送别他的人们说着上面的话。 亮中现在已经不用再那样慷慨陈辞了。他静静地躺在村背后的椅子山山脚下,静静地望着竹林掩映的车轴村和冬日里碧蓝的金沙江。“阿中有这么多的知己来送别也值了!只不过他就像刚冒山的太阳,那么精神抖擞的一个小伙子,去得太早了!”站在儿子坟前的阿爸神情凄然。就在上月亮中回家配合记者采访时,父子俩还是照常清晨到江边散步,一聊就是一上午。亮中谈到马上就要从商务印书馆正式调到中国社科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会有更多时间为家乡人出力。他兴奋地和父亲商量邀请北京的专家、记者春节来老家作客、与老乡们联欢的计划。 亮中的亢奋来自他那种无法遏制的责任感,江边人大家的事理所当然成了他自己的事。然而,“舍我其谁”的使命感也能让一个生龙活虎的人走向极限。在他的工作日记里有不少这样的记录:为××准备大量材料,非常忙。工作到凌晨4点,睡3个多小时又上班;帮××改稿,通宵。从关注虎跳峡以来,妻子马茜记忆里的亮中就总是这样超负荷运转。马建忠深知亮中的文人习气,包括很看重发表文章和个人署名,但后来的亮中一直在关注大的事业,已经不在乎署名与否这样的一己之私,这让马建忠颇为动容。挚友农布七林认识亮中13年,似乎未没见过他沮丧、疲惫的样子。然而就在12月的一天,有些醉意的亮中在电话里对一个朋友说:“我太累了。今天在中虎跳时恨不能一块石头把我砸死,死了就没这么累了!” 他也给曾抵足而眠的兄弟李大君最后一次通电话:“虽然很难,我们要坚持,这是在写历史!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春节还要请你到金沙江与北京的专家一起过年呢。”大君说:“直到现在我们仍在坚持,我也相信我们一定会度过难关,而你却没能熬过这个严冬。” 1月10日下午北京的追思会上,《中评网》编辑陈威威的话让在场的很多人印象深刻。她认为,中国很多知识分子在体制内被抱养大,行为能力丧失殆尽。有的学者以养家、评职称为首要目标,这无可厚非。但萧亮中好像顾不上这些,他的行为能力似乎从未被破坏。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特立独行让萧在这个日趋功利的世界就像一泓甘泉,清澈而不可多得。 为了保住家园而抗争——不少人正是由此而开始关注更多的家园和故乡。亮中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乡土,故土的命运始终与他休戚相关。他不愿父老乡亲们在两鬓斑白时还要背井离乡,他不愿这些良田沃土,和这片土地所见证的世代和谐共存的多民族文化沦为伤感的回忆,这个江边的孩子也不愿自己将来叶落时已经无根可归。可是,这片鲜亮的叶子就这样意外地过早飘落了。 1月14日,是我在亮中家的最后一晚,大家又坐到了亮中最喜欢的火塘边。上个月阿妈就是在这里担心地问儿子,做这些事开发商会不会盯上你?儿子说:“北京的朋友都敢于站出来质问开发商,为江边10万农民献出生命我都不怕!”亮中的表叔也和我们坐在一起。他在江边摆渡为生,数不清义务为侄儿从外地来的朋友摆了多少回渡。最后一次为亮中摇船,过了江,亮中抱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表叔,我走了!”他现在终于明白,这是刚过32岁生日的萧亮中最后的告别。□本刊特约撰稿人 林 谷 发自北京 相关专题:南风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