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次鉴定：死因不明

　　一起男童猝死案，历时一年多，历经5次司法鉴定，法院刚刚宣布的一审判决无法认定其死因。这5次司法鉴定究竟 有着什么样的谜团？

　　撰稿／林宇珈

　　方红军拿出一叠照片，背面向上递了过来，然后迅速回到妻子方伟丽的身边，用双手

轻轻地把她的头转到一边，不让 她看到照片。

　　翻开照片，记者的心猛颤了一下，眼前是一个孩子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多次解剖后的尸身上是一道长长的缝合线 ，从孩子的胸部一直延伸到腹部；因内脏已被掏空，整个上身深深地塌陷下去；头皮被掀开了一大片，头骨已被锯开……

　　方红军，这个现役军人，咬着嘴唇忍着泪，努力控制着情绪，说：“每次鉴定做解剖时，按规定都要有死者家属到场 。我就是这样亲眼看着每个不同的法医，用冰冷的刀在我心爱的儿子身上这里切一块，那里割一刀。每次落刀，就像是在割我 的心、我的肝、我的肉。这世上有谁愿意自己最疼爱的心肝宝贝被这样切割！有谁能受得了这一切？！”

　　来龙去脉

　　一切开始于2004年2月20日。浙江余姚市。这一天上午9时许，年轻的现役军官方红军和妻子方伟丽的2岁零 2个月的独子方一栋，由外公、外婆送往当地被称为“五星级幼儿园”的工业幼儿园。一路上，他们不时地遇到街坊邻居，街 坊们还摸着一栋的头，有说有笑地逗他玩。

　　中午12时51分，方伟丽突然接到孩子的带班老师陆婷来电，称孩子在园里摔了一跤，正在余姚市第二人民医院急 救室抢救。当方伟丽赶到医院急诊室时，医生的话如晴天霹雳：孩子到医院时已无生命迹象。据方伟丽回忆，“在医院时，谁 都看到孩子的额头和右颧骨处有明显的伤痕，我们不得不怀疑孩子是在幼儿园里摔伤致死的。”记者在当日的接诊病历上看到 ——接诊时间12：50，额头有2×3厘米的血性肿块，右脸颊有2×2厘米青黑肿块，无呼吸、无心跳、瞳孔放大，大小 便失禁等。为了搞清孩子的死因，方家在当日16时许向警方报警。

　　浙江省宁波市公安局出具的鉴定结论为：肺炎致死。

　　但种种疑点使方红军夫妇无法接受这个死亡鉴定，他们先后委托湖北同济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浙江大学司法鉴定中 心和中国法医鉴定委员会重新鉴定，鉴定结果一致为：脑外伤致死。

　　于是，方红军、方伟丽夫妇将余姚市工业幼儿园(法人代表为园长张建华)及其两位老师徐菊英和陆婷告上了法庭。 2004年7月13日，余姚市人民法院立案受理后，于同年10月28、29日公开审理此案。至此，方一栋的尸检司法鉴 定已共进行了五次，鉴定结果为两个截然不同的结论：“自然病死”和“意外伤亡”。庭审时，共有6位参与鉴定的人员出庭 作证。

　　今年3月10日，法院宣布一审判决。记者在法庭旁听了判决全过程。法院在未认定死因及幼儿园是否存在过错的情 况下，判令被告幼儿园因不能证明自身无过错而承担方家70％的主要损失，共赔偿人民币271482.4元；而方家提出 的包括要求幼儿园在媒体上公开赔礼道歉等的多个请求，因“原告方举证不能，即不能证明被告方存在过错以及与方一栋的死 亡之间存在因果关系”，而不予支持。判决书中明确了不定死因的理由之一是：“原告方所提供的三份鉴定结论，与公安机关 依法定职权作出的尸体检验报告以及专家会诊意见结论相反，经过庭审质证后，并不具有明显的证明力优势，如前所述本院均 不予采信……”法院不定死因的理由之二是：“而原告方在诉讼期间又明确表示不要求本院重新鉴定，故应认定为原告方举证 不能即不能证明被告方存在过错以及与方一栋的死亡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方红军认为：“中国法医学会鉴定委员会是中国法医病理学技术方面的最权威机构，如果连中国最高司法鉴定机构都 是不能相信的，那法院还能相信谁？”对理由之二，原告律师表示，这与事实不符。实际情况是2004年8月12日，方家 向法院递交了申请书，要求法院在举证期限届满进行证据交换时对双方的证据进行质证，而后根据需要，由法庭再进行委托鉴 定。

　　今年3月24日，方家正式递交了上诉状。

　　第一次鉴定

　　方红军双手颤抖着递给记者三份当地公安局出具的尸体检验报告。

　　记者看到由宁波市公安局出具的同一鉴定，经修改后共有三个版本，从概况的阐述、分析意见、检验意见以至最后法 医署名均有改动。

　　据记者调查，当地公安局以案件可能涉及病理学方面的问题为由，委托余姚市卫生局请到宁波天一职业技术学院病理 学讲师张岳灿为方一栋做病理学尸检。而宁波市公安局的鉴定书上签字的法医虽亲自参与了尸解，但其病理切片由宁波李惠利 医院制作，对切片的阅片分析则是由张岳灿所为，最终张岳灿的分析结论被公安部门所采纳。

　　在浙江省宁波市公安局出具的三份鉴定书中，结论均为“非化脓性肺炎致急性呼吸衰竭死亡”，作为尸检工作的主操 作者张岳灿没有在鉴定书上签名。

　　说到张岳灿所做的第一次尸检，方红军介绍：“在后来的鉴定中，国内权威专家是按照常规对脑干各部做了多处水平 切开、在肺部做了5张切片；张岳灿在尸检时，在脑干部位做了一纵行切开，在肺部却做了多达15张切片。据专家说，这远 远超过了常规的取材数量。这种尸检倾向性之强，简直就是在做‘命题作文’！”

　　第一次尸检后，方红军夫妇多次拿着公安局制作的病理切片到上海的几家大医院咨询专家。方红军说：“我们咨询了 呼吸科的著名教授，他们都对这样的鉴定感到不能理解，即使是重症肺炎也不会突发地、在毫无症状的情况下突然发生呼吸衰 竭死亡。复旦大学的三位教授看了病理切片后对公安局的鉴定报告也持不同看法。于是，我们决定请国内权威司法鉴定机构对 儿子的死因再次鉴定。”

　　三次复检

　　2004年4月10日，方家委托律师请了湖北同济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重新鉴定死因。中国法医损伤鉴定委员会成 员、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教授张益鹄为方一栋的死亡原因进行了重新鉴定，作出“因头部受钝力外伤导致脑干(桥脑)多 发性挫伤出血，生命中枢急性抑制而发生急骤死亡”的鉴定结论。

　　张教授在与宁波市公安局法医交换意见时指出：由于病理诊断医生缺乏法医尸检病理诊断的理论与经验，将迅速死亡 者常见的肺部非特异性变化错误诊断为“肺炎”，影响了鉴定结论。他建议：将原病理切片送浙江大学司法鉴定中心专家复查 ，请他们复查尸体与切片。

　　为了进一步证实方一栋的死因，方家再次委托律师事务所请浙江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做了第三次尸检。

　　2004年4月29日，浙江大学教授石秋念，前往余姚、宁波两地，为方一栋尸体进行解剖检查。最终的鉴定结论 同样是在推翻第一份鉴定结论的基础上，确定死因为“由于头面部受到钝性外力作用，导致急性双侧性脑肿胀(外伤后急性脑 肿胀)，颅内压增高，脑血液循环严重障碍，生命中枢功能衰竭而死亡”。同时，石教授还用事实和理论上的依据，否定了“ 急性肺炎”的可能性。

　　方红军夫妇在取得了湖北同济和浙江大学这两家司法鉴定机构的鉴定报告后，先后多次向余姚市公安局提出立案侦查 的请求，6月29日，公安部门向方家下达了不予立案的通知书，并告知方家：公安机关已作出最终鉴定结论，事件的处理应 通过民事司法途径解决。

　　此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委托中国法医学会法医鉴定委员会再次为方一栋死因做一次更为权威的鉴定。

　　2004年8月18日，中国法医学会主任任嘉诚教授率5名专家来到事发地，详细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并走访了事 发地点、汇集了公安机关、浙江大学、湖北同济等鉴定部门的所有材料，对尸体进行了第四次检查。

　　8月30日，中国法医学会法医鉴定委员会出具了“中法医鉴字(2004)02号鉴定书”，指出方一栋的死因为 ：“外伤性桥脑损伤导致中枢性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死亡”。他们还与首都医科大学、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中国医学科学院 北京协和医院等临床专家进行了联合会诊，均否定了非化脓性间质性肺炎的死因诊断。

　　幼儿园的说法

　　记者在余姚市人民法院宣布方一栋案的一审判决后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结束后，立即赶到此案的被告方余姚市工业幼儿 园采访，但是幼儿园紧锁大铁门，门内不时走动着的几名男子对记者说园长不在，拒绝记者进入采访。

　　这家在余姚被称为五星级的幼儿园，在计划经济时期属于余姚市工业局，2001年转制后，该园除每月上交一定数 额的租金，开始自负盈亏地经营。不久，该园就在方一栋出事的地点开设了分园。

　　回沪后，记者打通了幼儿园园长张建华的手机，对她进行了电话采访。第一天的采访电话里，张建华向记者介绍了出 事后方家的一些过激行为：将尸体拉到幼儿园停放，在园内设灵堂、与园方工作人员发生打斗等。第二天采访时，张建华向记 者详细地介绍了事件发生的经过。

　　记者：方一栋平时身体状况怎么样？有没有咳嗽、发烧？平时玩游戏等活动中表现活跃吗？

　　张建华：孩子入园总共就10天时间，中间有两个休息日。平时咳嗽、发烧倒是没有，就是鼻涕多了点，饭吃得少， 玩游戏什么的都正常。

　　记者：那两位老师现在还在带小班吗？

　　张建华：她们又没有什么过错，我们怎么能处理她们呢？现在她们在带另外一个小班，她们的工作一向是很好的。

　　记者：对于方一栋在贵园身亡事件您怎么看？园方有没有责任？

　　张建华：孩子是生病死的，我们在整个处理过程中没有失职的地方。

　　记者：您对法院的一审判决有何想法？尤其是在未对死因进行认定、未对贵园有无过错进行认定的情况下，判你们承 担27万余元的赔偿，你们对此有何想法？

　　张建华：失望。对鉴定不采信、死因不认定有想法，既然不能认定我们有过错，为什么还要我们赔这么多钱？这么多 赔偿金，我们很发愁。要不要上诉还要考虑考虑。

　　记者：据方家说，贵园从事发到今天都没有向他们进行过任何形式和内容的慰问，不知是否属实？

　　张建华：他们这么厉害，都无法接近，谁还敢去？去了没有安全感。

　　记者要求采访两位当事老师陆婷和徐菊英，但张园长以园内工作繁忙，找不到替班老师为由，婉拒了记者的采访要求 。

　　方家之痛

　　在方家，记者观看了去年浙江电视台《1818黄金眼》节目组采访报道的录像。镜头中，方红军和往常一样，又到 殡仪馆看望爱子了。当他拉开存放尸体的柜门后，特写镜头里是一具小小的尸体，方一栋头戴着的一顶小红绒线帽，在冰凉的 气氛里，让人感觉到一丝孩子生前的活泼气息。方红军哭着对爱子说：“栋栋，爸爸又来看你了，你快起来呀，爸爸带你回家 。你还这么小，真不应该呆在这种地方……”

　　方伟丽告诉记者：“去年的大年夜，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地过新年时，我们到殡仪馆看望儿子，我们是在巨大的悲痛 中过的年。我丈夫是军人，平时在部队生活工作。他很爱栋栋，但却不能经常和儿子在一起。现在他经常去看儿子，他说要弥 补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

　　截至发稿时止，方一栋的尸体还没有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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