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白鹿原》没有续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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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5月12日19:11 南方人物周刊 | ||||||||
陈忠实 2001年和2002年,是陈忠实生命中具有单列意味的两年。 春节刚过,陈忠实绕过沟口那座塌檐倾壁残颓不堪的关帝庙,已经离他白鹿原下的祖居小屋很近了。他带回来的随身行李中,有一袋妻子专门为他准备的手擀面和半成品菜肉,均已切好拌好,下锅即熟,好像行军打仗的粮草。陈忠实在吃上是个有点挑剔的人,至今只吃妻子亲手擀的面条和家蒸的馒头,理由是“买来的没有粮食的香味”。是否糟糠之妻正是
陈忠实从前院穿过前屋过堂走过小院,这个空寂了10年的老屋里的基本陈设没有大的改变,那把当年坐在上面完成了《白鹿原》初稿的小竹椅子还在,只是竹条有些变灰。他自嘲自己人瘦,屁股上的肉少,坐高凳子坐得既不习惯又痛苦,只好请出这小椅子来,在膝盖上架一个16开大的日记本,就那么哗哗哗地写下去。他有些可惜那张随手扔掉了的、不知已传了多少代的大方书桌,尽管它歪了一条腿,非得拿麻绳一圈一圈捆结实了,桌面才能放平,可他却舍不得它。 两年。一个人。把最钟爱的孙子丢给老伴,就在这祖居的小院,陈忠实收获了《白鹿原》之后最多的文字。散文、随笔、文论、短篇小说,但迟迟不见类似《白鹿原》的长篇甚至是姊妹篇问世,对此,他只一句“没有新的、大的写作计划”就轻轻宕开,只关心他的面条和雪茄。要么,站在屋里的灶台边下面条,要么,站在屋外的院中央抽雪茄,寒风凛冽的乡村没有城市的霓虹废气,只有邻家墙头弥漫过来的柴烟,听到冬天里似曾相识的斑鸠叫声唤醒童年记忆,60岁的男人竟然泪眼模糊起来。 这是他自认为创作气场最佳、寂寞但快乐的两年,尽管他于2005的春节又回到了喧嚣的西安城,回到了建国路作协院内没有女厕所的小灰楼,无可奈何地接受这城市车水马龙在窗外热闹,片刻不停的手机轰鸣在耳边炸响,各种各样的会议此起彼伏,前来拜访的人如走马灯般穿梭……这种突然亢奋的节奏令他疲惫,只有最钟爱的“巴山雪茄”还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在夸张的大玻璃烟缸里不急不徐地冒出袅袅蓝烟。 巴山雪茄和城固特曲 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陈忠实的办公室里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玻璃大烟缸,一只盛着五湖四海来客的各种牌子的香烟蒂,一只则清一色全是“巴山雪茄”蒂,当然都是他一个人抽的。“古巴雪茄的劲太大,吸两口就噎住了;还是这个柔和,精细。”他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半截雪茄,深蓝色毛衣的袖肘部位露出一个小小的破洞。“早都停产了,原来卖2块5一盒,我存了两箱,嘿嘿。”他说雪茄是他进城以后养成的习惯,之前都是和农民一样抽旱烟锅子,不是为了个性,而是基层干部买不起纸烟。旱烟锅子一会儿就得“崩崩崩”地磕烟灰,而城里人家的烟灰缸多比较脆弱,情势迫使他改抽当时2毛9的工字牌香烟,没多久就彻底而固执地改成“巴山雪茄”了。 除了烟瘾,陈忠实还有不小的酒瘾,据说一般的白酒来个三二两那才刚刚开始。这个习惯也是《白鹿原》留给他的。写《白鹿原》的时候,陈忠实奉行早茶晚酒的饮料政策,白天要调动情绪起来一大杯热茶进入状态,晚上为休息好须得迫使一个个盘旋萦绕了一整天的人物淡出脑海,非二两酒不可得。起初这酒是配合着下棋、河边乱走一同生效的,浅尝辄止,有一口没一口的,后来就发展到三两块一斤的散装白酒很快被喝完,品牌也基本固定为2块5一瓶的城固特曲,每晚二两,喝到兴起的时候,陈忠实还能来上一小段铿锵的秦腔,再骑上一部浑身吱扭扭除了铃铛哪里都响的破单车,从七弯八拐的山路上兴高采烈地回来,熟悉他的人都会奔走相告:那肯定是陈忠实!而且刚看了一场好球回来! 超级球迷骑着单车找信号 对了,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足球迷,尽管中国足球带给他“痛苦绝对比快乐多得多”,但其痴迷程度绝不逊于任何一个脸上画着国旗的年轻FANS,只是这张62岁的脸上,在画国旗之前,早先画满了生活的犁耙丘壑。自从中国足球参与大循环之后,只要有足球比赛,陈忠实就绝对捧场,那时候还是和文化馆的几个同好朋友一起围着看。1982年乡下电视信号微弱,很多时候电视机有声音没图像只能当广播使;阻碍再强一点就连声音也收不着,后来总算通过某驻地空军大学转播的信号勉强可以看,陈忠实想这下可痛快了,谁知刚买电视一个月之后大学又不转播了。他心里这个急啊,骑着单车周村溜,哪里有信号哪里呆着,半夜两点多一个人骑上七八里山路找信号是常有的事:碰到输了就唉声叹气,侥幸赢了就手舞足蹈,就算在路上碰到个土坷垃翻了大跟头心里也乐得很,还嘿嘿地笑出声来。 后来他成大腕了,有人请他坐飞机去抚顺看球,他乐滋滋的,站在一辆面包车边等人,以为自己能像个普通球迷一样平静地进场。没想到被认出来了,汹涌的球迷大军突然掉头转变为汹涌的文学FANS大军,把他死死顶在面包车身上要签名。大热的天,群情激动挥汗成雨,人浪和热浪撩得他气都上不来,还是朋友排除万难把他从人群深处扒了出来,再一把塞上车子开走。虎口脱险之后,他再也没有如此“招摇”地看过一场足球,尽管他无比怀念北方城市那晒得人皮焦肉暴的大夏天、与几个朋友一边淌汗一边看球的狂躁与惬意,从此曾经梦萦魂牵的绿茵场,被限定为电视机里的有限天地。 有人坐在穿风透雨的房子里也能写 陈忠实是作家群中少见的对于改编作品态度豁达的人,西影改编《白鹿原》,他收了15万的版权费就撒手不管了,跟金庸“原著就像自己儿子”的观点很不一样。“剧本没有看。呃,人家也没让看。我信任编剧,只要他们肯体现原著精神就行了。再说,我也不懂影视,那是另一种艺术形式。他们把我的作品搞成连环画、秦腔、话剧、泥塑,我都没有管。我有自知之明。或者说我有意见也于事无补。反正我不希望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尽管众所周知电影《白鹿原》的拍摄几经周折,直到2005年春节期间拍摄准许证才拿下来,还面临着一大堆场地、演员、组建之类的杂事,可说百废待兴,但陈忠实的语气之淡,仿佛在谈论完全与己无关的事情,看来做他的编剧还真是件舒服的事。 面对《白鹿原》之后的江郎才尽说,陈忠实依旧一副不关痛痒的态度:“这话不好说了,因为我没有写出东西来。我也没什么大计划,纯粹随感而写:有感动就写一篇,有理解就写一篇,有感悟也写一篇,自己还算满意愉快吧。为什么不写《白鹿原》续集?我已经写完了,无话可续,这一点毫不含糊。要写……那你来写,嘿嘿。再说,谁跟谁也不能比:比长吧,《麦田里的守望者》才十几万字;比时间吧,有半年就写出世界名著的,也有10年才写出《红楼梦》的;比状态吧,有的人一部比一部好,也有的人处女作就达到巅峰;还有就是每部名著都有每部的水平,无法放在一起类比……作家有话要说,跟作家的创作环境和物质条件关系也不大,有人能在火车上写,也有人在会议的间隙里写,有人坐在穿风透雨的房子里也能写,只要有话说,写作就是世界上最令人愉悦和有幸福感的事情!就像肚子里有蛋的母鸡,你就算把它放到草窠里它也能下蛋;当然,如果这母鸡肚子里根本就没蛋,你把它放在皇帝的牙床上也没有用。” 他本人就是坐在穿风透雨的房子里完成《白鹿原》的。1988年陈忠实用积攒的五六千元翻盖了白鹿原上的祖屋,从此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随即就着手写作迄今自己都无法超越的《白鹿原》。那之前,他每月挣六七十块钱,上赡养老人,下抚育3个读书的孩子,只要家里尚有白米白面,心中就很满足,纵然是一家人仍不得不暂时栖息在穿风透雨的房子里,那渴望提笔一抒胸臆的心情,依然充满着欢喜。《白鹿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写作了6年。而6年里,删除一些诸如开会、整顿、教育的时间,实际用于创作的整段时间只有3年。3年中,他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和“白鹿原上”所有的男男女女对话,坐在那只令他舒适的小竹椅子上、用大日记本和膝盖记录与他们的对话。创作顺利的时候,幸福感无以言说,他好似一个造物主,如下一盘棋般推动着众多的角色合理、润滑、层递地前进;遭遇瓶颈的时候,小说结构两次出现几乎迈不过去的坎,他只能幽闭枯索,孤独和无助无人能够理会;到小说结尾,他更像一个心慈手软的刽子手,面对人物的一个个非正常死亡:饿死、活埋、自杀,他处死他们如同戕害自己,难受得不能自已,巨大的感伤和压抑心情任喝再多的烈酒都无法平复。 荒凉只是你们文人的感觉 2001年,陈忠实再次返回白鹿原,既看到了家家户户新盖的房子,也看到了人烟越来越稀少的农村——他一直反对使用“荒凉”这个词汇来形容现代农村,他坚持、不自觉地、有些顽固地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那并不是荒凉,只是农业机械化程度提高所带来的劳动力迁徙,到农忙的时候年轻人还是会回来收麦子的。荒凉只是你们文人的感觉,浪漫不浪漫也是你们文人的感觉,就像桃花源只是士大夫陶渊明对于农村的感觉,那是闲散的文人情怀,而不是饥饿的农民情怀。我告诉你,生长在土地上的农民从来不会觉得荒凉,也不懂享受优游,他们用麻将、扑克和闲话表达着闲适和幸福,只会为生存窘迫、生计焦虑和饥饿煎熬而感到悲伤。 他说中国农民的记忆,白鹿原的记忆,实际只是一个关于如何吃饱肚子的记忆。几千年都没有解决掉的问题,由于饥饿、灾荒、腐败的土地制度给农民带来的无法远离遁逃的死亡威胁,是农民起义自古不断的最根本原因。他有些激动地讲述,在担任公社平整土地学大寨总指挥的10个春天里,有一半日子靠救济粮度过春荒……而邓小平的历史功勋,就是一举解决了一直未能解决的吃粮问题,满足了农民最低生存需要,实在功莫大焉。当然,之后吃上了白面的许多中国农民,在遭受一系列经济作物受市场销路影响的失败或者说挫折之后,进城打工是主要并且有效的经济收入来源。所谓进城打工还是不得不从事最肮脏和最低微的工作,农民工们在家乡矗立起来的崭新的小楼,无非来自于搞卫生、收破烂、修大路、推土山和搅水泥,而且很多时候这辛苦钱还迟迟拿不到手上。不过,这已经属于关于农村进步发展的新焦虑,而不再是挣扎在饥饿线上的生计问题了。陈忠实在2005春节政协会上的提案,依旧围绕农民工的公正待遇和农村教育问题展开。白鹿原,在他眼中,当然还是回得去的故乡。 2005年的春节非常寒冷。在《白鹿原》里曾有一段关于寒冷的描述:“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的奇寒,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更有给皇帝进贡久负盛名的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到底这“奇寒”有多冷?陈忠实说,大概也就十几度吧。这文中特指的火晶柿子,乃是陕西特产,尽管时节不对,但在离开西安咸阳机场的时候,依然可见它们被摆放在各种颜色的塑料小篮里,20元一提。味道,固然有冰凉的蜂蜜的香甜,当然还脱不了涩的底色。柿子,饥荒时被当作“命果”,繁华时是气象不凡的“贡果”,在普通农人遭遇灾祸时被与“事”无端牵连——陈忠实童年记忆中的一颗美丽柿树就是因为弟弟妹妹的意外夭亡,而惨遭拦腰砍伐。于是柿树对他,竟成了一个心结。终于在2001年,他再次在自家庭院中成功地栽活了一株柿树,并盼到它红艳艳地挂果,香软软地敬人。“说那些痛苦的事做啥?不说了。人生总有丑恶,也有美,不可或缺。”他随意拿起摆放在茶几上的一把银色大剪刀,低头剪起指甲来。 “我和路遥、京夫、贾平凹有着颇为类似的生活际遇和创作经历,我们的记忆大多在农村,对城市不熟悉,有些人进城多年都无法改变他的自卑感,包括贾平凹。我们自然而然地倾向于农民,这与柳青、杜鹏程他们老一辈有着军旅背景的‘陕军’倾向于部队题材非常相似。人总是要表现他熟悉的生活和情感,生活经历往往决定一个作家的创作倾向和情感倾向。像现在这一批的青年‘陕军’多数生活在城市,他们对农村题材再没有很大的影响了。” 陈忠实,陕西骊山之南、白鹿原之北、溯灞水而上距王维的辋川50里的农民的儿子,16岁首次在报纸上发表诗歌,23岁发表散文处女作《夜过流沙沟》,37岁因短篇小说《信任》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从此结束了中小学教师和乡村干部的生涯,调入陕西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写作。1992年的《白鹿原》成了他迄今无法超越自我的文学巅峰,也完全改变了他的命运和生活。-本刊记者 任田 图/徐敏 相关专题:南方人物周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