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土豆的成长历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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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6月17日16:39 中国青年杂志 | ||||||||
一颗土豆的成长历程,谁会关心呢? 即使是那么寒微的作物,它的成长也经历了你想像不到的艰辛,每一个章节都凹凸地刻着隐隐的疼痛。 一颗土豆的成长历程
采访-本刊记者 李纯 2005年1月,伴随着"2004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评选结果的揭晓,"陈海飞"的名字为我们熟悉起来。这位青年作家的两篇代表作,其风格和题材是如此不同,以至于网络上喜欢他的读者们开始想像,他是怎样一个人? “陈海飞一定是个精致的男人,拥有异于其他男性的敏感,他大约是喜欢江南的雨、蓝色印花布、油菜花、伞、弄堂,他的骨子里就蓄积着对这些物质超常敏感的DNA?"这是长篇小说《壹千寻》给人的印象,异常轻丽的文字,绵软的语言,五位人物截然不同的视角,穿插起一个凄美的故事群,"我们一千次地寻找爱情,却不知道爱情就在旁边的旁边。"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字眼,"卡布其诺""小提琴""雪茄""咖啡吧",分明属于城市,华丽、漂浮、绚烂如夏花。难怪读者会作出 "精致男人"的结论。 相形之下,中篇小说《温暖的南山》仿佛出自另一个人之手。它触摸的是苍茫大地上深重的凄凉,“农村姑娘张满朵答应母亲茶花,要替弱智的弟弟张满龙娶一个媳妇,为了这个诺言,满朵付出了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一切,贞洁、婚姻、尊严、孩子,到了弥留时刻,满朵说把眼角膜送给弟媳,把有用的器官都卖掉还债……”故事的最后,当满朵的灵魂在南山上微笑时,强烈的震撼力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蓦然迸发。所以,有人判断,陈海飞属于大地,属于农村,不然他不可能刻画出这般质朴动人的灵魂。 图书扉页上,海飞的简历几十个字便被道完:“34岁,男,浙江诸暨枫桥镇人,一年前辞去年薪10万的记者工作,潜心投入创作,现已出版作品集《丹桂房的日子》和《后巷的蝉》。"但一个写字者辗转过的路,显然不是这几十个字可以包含。 丹桂房里无所事事的鱼 他出生于枫桥镇周边一个叫丹桂房的村庄,父母都是最普通的村民。1986年中考,海飞在政治课的考场上写了篇"另类"作文,结果被监考老师发现并按"作弊"论处,他连初中毕业文凭都没有拿到。"我们学校培养了个次品",校长痛心疾首地转告家长。父亲失望透了,好几天都没和"次品"说一句话,好容易有一天打破沉默,说的却是:"嘿,儿子,反正读书也没戏了,到地里搭把手吧。"于是,14岁的海飞成了个合格的少年农民,插秧、割稻、刈草、放羊,从河里挖沙子卖给建筑工地,用板车运来砖石造房子,年少的身体像一块拙朴的黑铁,被岁月丁当锻打。 他也曾被视为“流氓”。 他在镇上找了份临时工作,帮一家企业做胶木电器开关。许多时候骑着自行车在厂子里进进出出,穿格子衬衣,留着电视里霍元甲式的长发,摇头晃脑地出现在枫桥镇的每一条老街和小巷,抽烟、溜冰、进空气混浊的录像厅,像一条绝望的无所事事的鱼。 边工作边务农边放荡不羁的日子持续了三年。1989年春天,海飞瞒着父母报名参军。父亲对儿子的自作主张大为光火,待征兵官一离开,立刻抓起一台红灯牌收音机砸向海飞。 “呆子”是对他的第三个贬义称呼,掺杂着村人些许的爱怜“小铜锣(海飞的小名)像个呆子一样,放牛的时候还带一本书?”“可那是唐朝的诗人写下的书啊,如果有一天我背熟了这些诗,说不定就能出口成章跟诗人一样。”小铜锣执拗地想。他还爱坐在田埂上对着天空发呆,看乱七八糟的流云;枣树摇晃就摇晃呗,他偏要说“她们”在吟唱;打狗队来了,“阿木”和“翠花”死了就死了吧,他竟然拣块有青草的向阳的地方将它们埋葬。 与其说“次品”“呆子”,毋宁说海飞是个内心固执、纤细敏感的少年。在他眼中,丹桂房不是个静止的、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村落,难逃噩运的狗、笨头笨脑的水牛、沉默的羔羊,也不是无知无觉、任人宰割的牲畜,它们是有灵性的、会在黎明歌唱的万千生灵。“我为何会生长在江南,一不小心掉进了江南,跌进了一个叫丹桂房的村庄。”多年后他在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里写道,“村庄像一张湿漉漉的黑白照片”,给了他山水、天空、泥土、家禽诸多澄明的意象以及最初的对文字的美好感觉。 后巷的蝉 真正摇笔写作是在1994年,那个夏天蝉声响亮,退伍回家的海飞在诸暨化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厂保卫科经济民警队队员,每月可以领到200多元工资,闲时品品小酒喝喝茶,日子很惬意。一天,他看到劳动时报(浙江工人日报的前身)副刊,心血来潮写了篇文章,没过多久就上了报纸副刊头条,此后各类小散文不时见于报刊。"我仿佛一下子跌跌撞撞地落入城市的怀中,成了城市的一员。" 但城市既可以把你揽入怀中,又可以随随便便地让你伤筋动骨,经警队的内部矛盾,让海飞从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被贬到粉尘漫天的造气车间,干起了最辛苦又最为人轻贱的活儿——拉煤渣。刚从炉子里出来的煤渣,温度高达几百度,又重又热,熏出了泪水迷花了眼睛。回到家中,骨头如被锋利的刀子拆过一样七零八落。偏偏妻子也从锦纶厂下岗,两人从义乌小商品市场捣鼓点儿拖鞋来卖,结果仍然入不敷出…… 此前,写作是对生活甜蜜的补充,这以后成了暗夜里的惟一安慰:也许只有写作,能改变生命的微寒。买不起电脑,就用手抄,抄到手指头骨节变形;拉煤渣的间隙,趴在满是粉尘的石凳上一遍遍誊稿,顾不得端着茶缸的人们高声讥诮:“‘大学生’来了啊!又在写什么著作啊!”有一次,海飞与一个叫大炮的工人扭打在一起,并一反常态地大喊大叫:“别叫我大学生!” 投稿不中时,就与文友们相互激励,“要奋笔疾书直到日薄西山”;去杭州寻编辑遇到闭门羹,就绕着西湖且歌且行;上完小夜班到家已近午夜,写到三四点钟才入睡,小屋的另一侧,温婉的妻子默默地做夜宵、洗衣服、泡一壶香气低旋的茶。 海飞辗转过多种不同的职业,继化肥厂的拉煤工之后,他当过公司职员,如木偶人一样机械处理事务;还做过私立学校文书,“在那里我习惯了假装儒雅”,在哪一种环境下他都坚持着写作。作品也陆续见诸《十月》《天涯》《小说界》《小说选刊》上,多达100多万字,其中《闪亮的胡琴》,于2003年10月获得《上海文学》首届短篇小说新人奖。 同一年,诸暨日报向社会特聘记者,只给了两个名额,海飞幸运地成为其中之一。“为什么是我?”他问。“一个连着几天在钱江晚报上发整版文章的人,我们能不要吗?”报社方面答。 这段写作经历,总令海飞联想起故乡的蝉。许多人认为,蝉是又懒惰又聒噪的昆虫,果真如此吗?海飞写道:“当然不是。蝉的一生实属不易,虫卵被生在树缝里,然后孵化,顺着树干往下爬。有些幼虫会摔死,有些会被蚂蚁带回家,幸存的一些,会在树下钻个洞,然后靠吸食树根的汁液为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蝉逃脱了生命中的重重洗劫,此后的日子里,它们随时可能遭遇水与真菌的袭击,能完成交配任务并传宗接代的,是运气极好的蝉……” 温暖的南山 “我是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乡下人”,从1992年来到诸暨县城,到现在栖身杭州,其间跨越了13年,海飞依然觉得自己在城市的边缘徘徊。"一年有365天,至少有364天我穿着布鞋。于是,有人说我伪君子,有人说我伪农民。也许他们说得都对,但至少说明我不是个伪农民。其实城市不属于我,当我在空调房里上班,偶尔去一趟酒店或茶楼,总有那么一种负罪感,总是想起赤足在田间的父母。我不知道家中的羊们生活得好不好,村里的泥路是不是变成水泥路了,或者还是依旧在尘土飞扬......" 把都市情爱描写得异常绚烂,说明这个青年作家有足够的聪明,他深知“精致”会如何微妙地作用于“流行”;然而,关于村庄和那里的村民们,才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主题,是他背靠的“温暖的南山”。 现在还不能说,海飞的作品已经全面抵达成熟期,他的写作速度之快也常受到前辈们的诟病——这小子怎能两天之内就完成一篇短篇小说?肯定没有精耕细作。海飞对此的理解是,如果你不迅速抓住,你就会飞快地丧失掉所有的感觉。但是,如果保持着对“人性”的叩问,对“南山”的依恋,这个年轻的作家无疑会拥有美妙的前程。 有时,作家海飞会勤快地去市场买菜,那里有白菜、土豆、西红柿,它们的标价没让他觉得贵,他当过农民,了解农民为这些作物要付出多少汗水。有时他还会好心情地跟摊主聊天,你知不知道一个白菜的成长过程?然后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就兴致勃勃地从留籽、育秧讲到白菜的第二次生命。 一天,当海飞又拿起一块光洁的土豆开始端详时,摊主突然痛苦地抱住了头:“我给你一斤土豆好吗?求求你别再给我讲土豆的成长历程!”“好的,你就给我半斤土豆好了,多了吃不了。”海飞认真地说。摊边的人都大笑起来,看着一个男人心满意足地拎着土豆,唱着歌儿离开菜市场。 一颗土豆的成长历程,又有谁关心呢?可海飞有着清晰的记忆,即使是那么寒微的作物,它的成长也经历了你想像不到的艰辛,每一个章节都凹凸地刻着隐隐的疼痛。 最后,因了这些疼痛,土豆破土而出。 相关专题:《中国青年》杂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