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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水宁尼先生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0月14日12:03 《人物》杂志

  2001年年底,按惯例又到了给《世界文学》老译者、老朋友和离退休老同志寄贺卡的时候了。李政文主任在审阅地址名单时问我,水宁尼先生很久没来信,还是那个地址吗?我给信息产业部(原电子工业部)人事处打电话,结果被告知:水宁尼先生已于1999年4月因突发心脏病去世。当时我和编辑部所有认识先生的同仁无不感到极大的震惊,难道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了?我们怎么过了两年后才以这样的形式被告知?从那时起,每当提起这件事,就像有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怎么也搬不去。水宁尼先生与《世界文学》十几年的友谊一直
在我脑海里闪现,我想起某位著名作家的一句话:那个最爱你(们刊物)的人走了……

  缪世 (笔名水宁尼),1931年出生,四川重庆人。原电子工业部十院高级工程师。业余喜好文学、翻译,1958年和1962年曾在《世界文学》上发表捷克讽刺作家哈谢克的小说(英译)共六篇,翻译出版过哈谢克讽刺小说集。擅写杂文,兼任《北京晚报》栏目主笔多年。“文革”后在当时的四机部写过多篇讽刺“四人帮”的杂文,至今部里的老人还记忆犹新。从1953年《世界文学》创刊时起,水宁尼先生就一直是老订户。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就是爱这个刊物。

  爱一个刊物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方式,水宁尼先生爱《世界文学》也有他自己的方式。

  话要从上世纪80年代初讲起。当时的编辑部人员大多是“文革”前的老班底,可谓人才济济,工作起来游刃有余。我们几个新来的小字辈还处在学习阶段,有老编辑、组长、主任、副主编层层把关和指导。我们从最基本的校对开始,逐渐熟悉着编辑工作的每个阶段。几期刊物出版之后,我以为校对工作尽管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但毕竟是最机械的工作,只要你细心,得心应手当不是难事。这段时间,编辑部收到一封挂号信,作者就是水宁尼。信的开头,他只用两三行字简单地作了自我介绍,随后就对最新的一期刊物,从封面到封底、版权页,将他认为有错或可以商榷的地方(含外文、病句、成语搭配、原文理解、排印字号、字体、编排错误等)一一列出。信封是市面上卖的,很结实,上面贴邮票,没有“邮资总付”的邮戳,这说明先生是亲至邮局投寄的。信纸是当时常见的、很薄但很有劲道的“北京电车公司印制”的蓝色横格信纸,不是机关印制的公文纸。第一张的左上角有他注的信件编号,不难看出他是一位日常有很多信件往来,而且做事公私分明、有条不紊的细心人。后来的信,首页他加了“《世界文学》1981年第6期校阅志”的标题。一般是一行标明一处错误,如:P100,第13行,“好高鹜远”,应为“好高骛远”。如认为可商榷的,他就注明“疑误,似应为”。水宁尼先生的这种信封信纸和行文风格一直延续了好多年。先生的字并不花哨,但一看就知道是工程师惯用的、写字的速度非常快、又决不会让你产生错解的字体。他每次来信至少有五六张纸,有时竟达20页左右,而指出的错误(含可商榷之处)最多时有近二三百处。

  需要说明的是,“文革”前《世界文学》是编校分开的,发稿做到“齐、清、定”就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二校由人才济济的出版社校对科负责校对,三校才退回编辑部由责编通读,然后由负责发稿的主任编委签字付印。复刊后不同了,校对这一块出版社不管,全由编辑部从头做到尾,成了编校合一。责编不仅要选材、原文校订、发稿,而且后面还有一大块校对工作,当时是谁编辑谁校对,没有语种交叉。从一校开始直到下厂核红,工作量加大了还好说,问题就出在一篇稿子,责编从选材开始到付印,一人包到底,起码得看七八遍,都可以背下来了。待杂志出来了,一看还是有错。

  水宁尼先生就是以这种爱的方式,两个月左右,准有一封厚厚的校阅志寄来。开始他的校阅志并不为编辑部所有的人接受,但领导非常重视,要求我们年轻同志务必细细研读水宁尼先生的每一封来信,明确指出这是一门必修的功课。并责成我将来信中标明的所有错误与可商榷之处,一条不落地描到该期刊物上。我在一次次描的过程中,才知道我对校对的理解太浅了。校对也和其他行当一样,有高手与低手之分。一般的校对,校得与原稿完全一致,就算合格了,但这还远不能称作高手。要想成高手,这里面学问深了。水宁尼先生是当之无愧的高手,他看一篇稿子,不论是译作还是原创作品,能以各种角度去审视——对作者,他逐字逐句核对作者引用名言的出处;对译者,他会从中文的表达中找出译者对原文的错误理解,他曾多次请我们的责编去找原文核对;对编辑,他从毛校就能看出编辑对原稿的改动(通常他没有原稿)。至于行文的通顺与否、语法修辞、标点注解、字号格式等,全在他的审视之下。他有广博的文学、外语、历史、民俗、地理、天文诸多方面的知识。他是在用专业的、搞结构工程的精准来推敲我们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字。因为是客观地通览全书,他还能就两篇不同语种的译作中出现的同一地名和人名做到统一。他还对整本刊物的编排以及栏目的设置提出相当中肯的建议。

  我记得第一次在编辑部全体会上逐条过水宁尼先生的来信时,大家人手一册新出的刊物,念一行对一行。开始大家只是觉得这位先生很细心,他指出的问题,尤其是一些超出校对范畴而属于译者对原文理解的问题,虽然没有完全让同志们信服,但引起了大家的重视。有的同志惭愧之余忍不住问:“这位水宁尼是搞什么工作的?”经过这么一两次,于是有人建议,与其等书出来再去校阅,不如请水宁尼先生百忙中拨冗,同步参与我们的一校,待退三校之前将水宁尼先生看过的校样取回,由责编核上,其间有十五天时间。但水宁尼先生一是没有原稿可参照,只能通校;二是读毛条(一条未拼板的毛条,字数相当成书的三页半)校阅难度相当大。领导派邵明瑞同志和我去找水宁尼先生商量。

  我们初次会面是在先生家里。三间住房最醒目的是六个排列整齐的书柜,各类中外文工具书、辞典、老版的俄文百科占了很大部分,《鲁迅全集》、解放前鲁迅先生主编的老《译文》(不全)、全套的《译文》与《世界文学》格外醒目。书柜前放着一副哑铃。虽时值深秋,但水宁尼先生仍是一身短打扮。可能见我们神态惊异,他说他一年四季基本都是短衣短裤。先生的体格并不强壮,小小的个头,眼睛炯炯有神,寸头已花白,说话干脆利落。家中有老母亲,再有就是一只老猫了。母子一边吃着西红柿挂面一边与我们聊。先生爽快地说,生活方面他要求不高,晚上回来经常下挂面,有西红柿鸡蛋就很好了。还真是那样,后来几次我去他家,还就是挂面,我也一块儿吃过。听了我们的建议并问清了出版周期后,先生默算了一会儿说,利用业余时间,只要不出差加上星期天可以做这个工作。那次见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不止一次感慨地说:“我爱这个刊物。”

  按当时的校对付酬标准,编辑部每期付先生25元校阅费。有过几次,先生因出差未把校样看完,他收到钱后必将未校部分的稿费寄回给我们,并在汇款单留言条上写明:因故未校计6万字,退回6元。每当我看到这几张汇款单上的留言时,先生那做事诚实认真、一丝不苟的风格就闪现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从1982年初水宁尼先生第一次来信,到1986年6月,整整4年的时间。随着刊物一期期出版,水宁尼先生令人尊敬地融进了我们这个集体。而两个月一次的刊物检查会,研讨水宁尼先生的校样或校阅志成为一项重要的内容。我每次取回先生的一校,很多同志都要在开会之前先睹为快,看他找出了什么错儿。前主编高莽先生好几次半开玩笑地对我们说:大家可要仔细,即便从我这儿蒙混过发稿关,水宁尼那关可不好过。有时大家为校样中一个规范问题相持不下时,会不约而同地参照水宁尼先生的处理。之后、包括现在来我刊工作的新同志,当他们第一次接触校样时,编辑部领导肯定要讲,曾经有位水宁尼先生,他是如何如何。这已成了《世界文学》的一项传统教育了。

  坚持数年,必有成效。首先是刊物的错误率逐年下降。四年里,水宁尼先生每期都参与刊物的通校。1986年后,他虽退出了,但只要时间允许,还有出刊后的校阅志寄来。据当时的统计,错误率最低的达到了1/10000以下。其次,责任编辑更加全力以赴,保证做好原文校订、文字修正的工作。一二校我们采取了打破语种,我编你校和通校的形式,三校由资深编委或正副主编把关,无论哪一校发现的问题,都要与各篇的责编汇商解决。这直接促进了发稿前期编辑质量的提高。由于水宁尼先生的直接参与,带出了一批严肃敬业的同志,已退的和现任《世界文学》的主要领导,都直接或间接地受过水宁尼先生的启发与教诲。可以说水宁尼先生对《世界文学》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校对的范畴。

  与水宁尼先生长达十几年的交往中,我感觉在朴素得近乎刻板的外在形式之下,先生的内心世界极其丰富,充满了爱,并在不同的场合与时间以不同的方式流露。

  人有了爱,做他所爱的事自然会细心。水宁尼先生的细心表现在他对外文字母、数字和汉字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一次,我驾摩托车接妻子(她那时在五棵松上学),顺便去取先生的校样(已成惯例,在四机部传达室门口)。还是冬天,先生仍然一身短打扮。他一眼就盯住了妻子手上的讲义夹,原来上面打有“韩午鸾”三个字。他很客气地说:“如果中间的‘午’是跳舞的‘舞’,这个名字就活了。”我们说原本就是“舞”,1978年回京上户口时,派出所就……他说:“明白了,全是那次不成功的汉字简化改革造的孽。《世界文学》1978年那几期也留下了痕迹。白纸黑字,害人不浅啊。”

  爱,有时也会伴随着迷惘与痛苦。水宁尼先生也不例外。因为他凡事认真,而且对一些事物有他自己的看法和观点,要想让他改变自己的观点,可能就得像校阅刊物一样,必须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来,否则要他改变,不那么容易。

  那是1984年夏天,《世界文学》为顺应改革潮流,改进外国文学的译介工作,召开了一次座谈会,邀请了新闻出版界的代表、读者和译者共二十几位同志。水宁尼先生发了言,他提到要发扬鲁迅先生办老《译文》的传统,坚持拿外国文学中的精品来营养我们的青年读者。切不可以媚俗争取发行印数,取悦读者。他引用了当时社会上与文学界很普遍的例子,说深圳经济发展了,但文化落后。他发言之后,《世界文学》的老译者、著名翻译家傅惟慈先生,对水宁尼先生的深圳观点提出了不同看法。可能正因为彼此不熟,两人争论了起来,态度都有些激烈,颇使主持会议的高莽先生有些下不来台。不久,编辑部收到水宁尼先生一封信。他先对会上的态度道了歉,然后说出了他的迷惘和担忧:“正因为我爱你们的刊物,才有此感慨。千万不要学有些杂志搞那些有奖售刊,我不希望收到你们的刊物中夹着尼龙丝袜!”前不久我见到了傅惟慈先生,傅先生的记性很好,他说:“二十年前水宁尼对深圳的观点是普遍性的,他的直率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虽然观点不同,但我佩服他,现如今,这样的人不多了。”

  1993年7月的《世界文学》创刊40周年纪念会,是水宁尼先生与我们全体新老同志的最后一次团聚。他告我已退休,因工作需要又被返聘。先生给刊物题了词,表达了他的祝愿。会议中他聚精会神地听每一位代表的发言,聚餐时他欢快地与老编辑们合影交谈。过后他静静地坐在一处,也就那么一会儿,我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是爱,那是慈父和师长般安详与欣慰的目光,看着他的孩子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随后的几年,我们与先生的来往仅限于书信与新年的问候。我们不忍心去讨扰先生那难得的清静,或许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先生对《世界文学》内容与装帧的大的改进,都会来信或来电,表示他的祝贺。

  2004年春节的一次餐会上,可以说是缘分,水宁尼先生生前所在单位的行政办公室主任、邻居李传道先生与我同桌。我们的话题自然回到了水宁尼先生。李先生讲,老缪工作极其认真,特别犟,有时不太顾及领导和同事的脸面。对他有了了解后,才知道老缪心地极善良。他没有儿女,但在1978年恢复高考时,他辅导院里的几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在当时,他的工资收入不算低,除抚养母亲,就是买书。他还多次寄钱给受灾地区。因为他负担少,单位安排他节假日值班的时候多,他总是抱着几本书和稿子去办公室,一坐就是一天。老缪爱母亲,他的孝顺在全院是出名的。母亲去世后,同事们看他一直没有从悲痛的阴影中完全解脱出来,他变得孤僻,不大与人交往。老缪全退下来没有几年,爱猫,不是当宠物养,而是收养了几只没主儿的弃猫。他突然犯病时,没有人知道,是那些猫不停地叫……

  我,一直在默默地听,生怕漏掉李先生的一句话,一个字。我的心在流泪。刹那间我意识到:爱,有时也是凄凉和孤独的。为什么我未与先生保持联系?而这仅仅是我的疏忽,或是我根本就不懂!我想起来了:水宁尼先生多少个值班日,那些书和稿子;先生母亲去世时,因悲痛未校完我们的稿子,执意退回的15元钱的汇款留言条……沉默。我问:您知道缪先生多年来工作之余,为我们《世界文学》做的事吗?李先生茫然……还是沉默,随后是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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