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开县两度井喷 灾民安置成难题(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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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4月19日10:04 南方人物周刊 | |||||||||
群山之间的天然气井。这是最近一次发生事故的罗家2号井,发生“12·23”特大井喷事故的16号井就在它旁边约50米处 图/陈剑 井喷死亡者的坟茔是容易分辨的,它们一般有碑文记载,有一位母亲的碑文是“天然气钻井管理不行,故而亡辞” 本刊记者 何三畏 发自重庆开县 2003年12月23日21时55分,重庆开县,中石油川东北气田罗家寨16号井发生井喷事故
2006年3月25日,开县高桥镇的山民们因为遭受“天然气事故”而转移到县城及其周边地区14个安置点避难。开县县城将在两年内被三峡水库所淹没,县政府已迁新址,原县政府所在地只剩个别单位,这里被辟为安置点之一。在灾民们来来往往的院子的中央,一些工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刨着几个大坑,他们正在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据介绍,已经发掘出一些年代久远的文物。 它告诉人们,这是一块古老的土地。这里地处长江以北,大巴山南麓,去重庆三百多公里。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夏商时代,东汉年间置汉丰县,现在,它的县城还叫汉丰镇。目前,在这一片山地深丘,居住着一百五十多万人口。进入现代社会,这里的人民得知,他们脚下的土地“自然资源丰富”,特别是“天然气已探明储量l100亿立方米,属国家大气田之一”。照目前的开采速度,可以开采200年。然而,近年来,正是这种在地下躺了无数年的宝藏,给当地山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2003年12月23日晚,位于开县县城50多公里以外的高桥镇罗家16号汽井发生井喷,243名村民中毒死亡,4000人就医。 2006年3月25日,紧挨当年事故井旁边的2号井,以及位于另一个村的15号井,发生事故,附近多年地表漏气,井场附近1公里范围内的居民,不得不放弃家园,来到开县政府设置的安置点。 遗孀和孤儿们 开州宾馆是原开县政府的招待所,同样因为将被淹没,1992年以后大致没有维修,显得比较陈旧。但生活条件比学校教室的通铺要好得多。这里安置着二百多位灾民。103和104房,是宾馆院内的两间平房,里面住着一群妇女和小孩。 103的门牌上写着:丁维珍,女,62岁;张小琼,女,2岁;丁时翠,女,35岁;谭雪莲,女,2岁;谭豪,男,8岁;熊华,男,11岁。 104房:廖代珍,女,44岁,高桥镇双桥居委会;廖代芳,女,35岁,晓阳村;唐芳,女,20岁,晓阳村;唐敏,7岁,晓阳村;谭海蓉,女,2岁;谭术华,男,1岁。 这两间屋子里,大致是被2003年“12·23”特大井喷事故洗劫过的,几个有亲戚或亲属关系的残破家庭的妇女和孩子们。 下午,丁维珍,带着她两岁零四个月的外孙女张小琼,没有走远。她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她叙述中的人名,只能按音记录,不能跟她核对文字。丁维珍的家隔井喷事故现场,“走路只要几分钟”。她是从井喷事故中奇迹般活过来的人。 2003年12月24日早晨,她的“当家的”,当时60岁的张先义,叫醒她说,得给孙子弄早饭了,孩子吃了饭要去上学。 丁维珍拉开门,狗死在门口。她回头叫她的儿子媳妇,叫不开,门闩了的。这时,她还去看了她的猪圈,她喂着5头肥猪,猪们全死了。她叫“当家的”起来。“当家的”起床了。去扶她。她说,扶我做什么,我岁数大了,你把小孩子带走就是了。他们心里已经明白天然气井出事了,朝着远离气井的方向,就是他们生的目标。 他们来不及,也没有力量打开儿子和媳妇的门了。 丁维珍说,她抱着头往外走,栽倒两次。“当家的”只得拉着孙子先走。 她也不知道,后来她竟走到了五社(当时的五社,灾后人口锐减,二、三、五共三个社合并为一个组了。当时他们住的三社),“当家的”在那里,说了一句,“你哪们(怎样)也走来了!”话毕,一下栽倒,便没有再起来。 她的“当家的”,当时已经从镇粮管所退休回家。儿子张明胜,34岁,媳妇刘金慧,35岁。 在丁维珍的叙述里,当时是“不知道厉害,从来没有听说过”,而“今年(指这一次‘井漏’事故)闻到不对头,就知道了,说跑就跑。害怕。” 那次事故后,每人获得14.5万的赔偿。她特别强调,她的五头猪全死了,“只赔了本钱”! 晚上,两个房间的妇女,带着儿童、婴幼儿,陆续回来了。 丁时翠回来了。原来,丁维珍是她的么姑,她是丁维珍的侄女。而丁时翠与隔壁104房间的彭昌秀,廖代芬,是妯娌关系。 高桥镇晓阳村是一个典型的自然村落,姓氏比较单一,多的是廖、谭几姓。多年以来,他们成为同门大家族和亲戚关系。 如果不是那次井喷,她们应该是四妯娌。 她们的大嫂张世菊,大哥谭祖元,大哥大嫂的大儿子,她们的侄儿,谭世明,当时23岁的高桥中学教师,据称是教电脑课的教师,均死于12·23井喷。2003年12月24早晨,当谭世明得到消息,便骑摩托狂奔回村,他沿途叫醒了许多人,许多人因此而得救,而他跑到自己的家,他的奶奶,也就是这几妯娌的婆婆,他的爸妈,也就是这几妯娌的大哥大嫂,已经救不回来了。这是12·23特大井喷事故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幕,谭世明后来被有关方面追认为烈士。当然,也有人认为,谭世明烈士的事迹同时也说明,更早知情和知情更多的某些方面,应该更有条件有所作为。 廖代芬,两个儿子,较大的一个8岁,死于井喷。 丁时翠,井喷时和丈夫儿子(上文的谭豪)在大连打工。她的爹妈,也就是丁维珍的弟弟弟媳,丁文海,何维秀,死于井喷。 彭昌秀,井喷夺去了她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年零四个月后的今天,她已经生下一个女孩儿,这位小难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活泼可爱。这位38岁的妇女正怀着她的下一个孩子,大概不久就要生产的样子,她行动吃力,并且正在生着病。 采访她们不是太顺利。廖代芬对记者采取不友好的态度。她说,“你们只写好的,你们只拍好的!”然后号召她的妯娌们“不要跟他们说话”。我们只得回避了一会儿,但是,隔了一阵她并没有改变态度。这样一来,要给他们这个残破的大家庭拍一张新闻图片更不太可行。 廖代芬的想法不只代表她一个人,只是她特别心直口快。 住在灾民救助点,房间差不多都有电视,即使设在学校教室里的灾民点,有关方面也给他们配备了电视。这使他们有条件观看以他们为主角的灾民新闻。他们已经看得烦了。他们把新闻分成“好的”和“不好的”,而他们不太欢迎“好的”。而廖代芬料定,我们是又去报道“好的”去了。 没有人迹的村庄 4月3日,记者费了一些周折来到高桥镇。 比高桥镇先到的,是一种难闻的气味,那就是弥漫的硫化氢。场镇外面有一条小河流,河里和河岸,几处天然气正在燃烧。河水加入了中和硫化氢的石灰,呈白色。硫化氢能2.4比1溶于水,形成带有毒性的氢硫酸溶液。因此当地的饮水受到威胁。有关方面正在严密监控。这里的公路两边停满了运输相关物资的车辆,到处是穿着大红色制服的石油方面的工作人员和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从场镇到工地,一路戒备森严。 午后,记者绕陡峭的山间小路来到晓阳村。山村没有人烟,但见斜阳西照,群山逶迤。罗家2号井的火焰已经熄灭,相关作业的机器仍在轰鸣。石油工人正在忙碌着,工作场外高度警戒,山坡上散落着危险区域、严禁入区的牌子。 在山坳的另一边,机器声弱下来。春天的山地开着各种无名的野花,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几乎没有见到什么动物。没有听到画眉噪林,只在某一个坟头见到过惟一一只小鸟。在紧邻井区的第一个山坳,一家房屋门前有一条怕人的狗,另一家门前,有一头比狗略大的猪,站起来,叫了一声。我想,我一定穿过了谭家和丁家的房舍,只是不知道哪一座空屋是她们的。 山谷里布满了刚刚开始第三度繁荣青草的坟茔,有的坟茔就在房舍旁边。井喷死亡者的坟茔是容易分辨的,它们一般有碑文记载,例如,有一位母亲的碑墓写着“天然气钻井管理不行,故而亡辞”。 翻过一个山坳,再往山村的深处走去。井架的顶尖还能看见,机器声在山坳里的回荡已经弱得听不见了。没有人声和没有鸡鸣犬吠的山村,实在太寂静了。我希望遇到一个人。 真的遇到了。下午4点50分,52岁的廖伯林在山坡上侍候他的土地。廖伯林一副标准的中国勤劳农民面孔,老实而憨厚,春秋作物淹没有他半个身子。他不使用“死了”一词。“我丢了三口人,”他说。他的女人,“她比我小啊”,她叫廖绍菊,当时42岁。他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当时16岁,跟他一起在广州打工。二女儿当时9岁,儿子3岁,跟着他们的妈妈在家,“丢了”。 再翻过去——这正是两年零四个月前,那次天然气喷射的方向。公路上一辆摩托骑过来。车上是一位少年,我叫住他。他叫张继新,15岁,青春欲滴的样子。2003年12月23日晚上,他和他的姐姐,成了孤儿。当时,他13岁,姐姐16岁,他俩在高桥镇念中学,住校。他们被通知回家,但是,大人们不让他们看到爸妈死亡的恐怖的场面。 少年指着眼前的公路边一座空房说,那一家的情况跟他家相似:也是孩子在外念书,父母双亡,沦为孤儿住在亲戚家。 现在,张继新和姐姐都没有念书了,他才去附近的云阳县看了姐姐。今天,他和他的一位同学(说着,后面一辆摩托就追上来了)到他的老家来看。说完,他俩骑着摩托车在山路上拐弯而去。 243位村民,老老少少,死亡的故事大同小异。他们有的在睡梦中死去,有的是醒来之后死在逃生的路上。他们想往山的高处跑,但那山太高了,他们有的可能一生都没有上去过,结果倒毙在山坡上。他们向着人多的地方去,结果死在一起。 晓阳村三队原先120多人,死去59人;二队、五队也死去近半;原先的生产队已经不成其为队。经过重新组合,原二、三、五队(从前称社)现在叫二队。但是,对于很多村民来说,他们不习惯说新的队别,采访中,特别是没上过学的村妇们总把队别说错。 12·23井喷后,村民们在2004年初即获得了赔偿。这当然是中石油埋的单。家禽家畜分别作价,人口按每人14.5万元赔付。年岁大到七十以后按年岁递减,到八十就减到一半。 曾有消息说,12·23特大井喷事故不久,有关方面即有为罹难者建立纪念碑的动议。“目的在于,让世人永远缅怀井喷事故200多名罹难者的同时,永远记住这起事故的惨痛教训,牢固树立安全生产的意识。”经打听和查找,在村里没有发现这个纪念碑,后来记者到过事故井的近处,也没有看到。能看到的,只是那些零星的纪念碑——坟墓。 改革开放以来,村民们的出路是远走全国各地的大城市去打工。1999年,来了石油钻探队,这对村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他们完全是两种生产生活方式。山民们无法知道他们脚底下踩着的气体有多大的价值。有关统计显示,他们的年收入最高不超过1500元。 领到赔偿金后,有的打牌输了,有的存着让孩子读书。当时有报道,“井喷后巨额赔款突降贫困村 众女争嫁暴富老汉”,据了解,这样情况应属个别而且偶然的。想象他们应该建设新房,但是今天看来,并没有多少人用生命的赔付去建新房。“巨额赔偿”到底怎样改变山村人的生活,由于目前正是“井漏”的敏感时期,采访很不方便,难以求得准确信息。 回去,还是不回去 开县的民众回忆起2003年12·23井喷事故后,难民涌入县城的情景。 那是寒冷的冬天,有的难民穿着衬裤就跑出来了。县城的市民立即自发地投入救助。有的把自己床上还透着体温的棉絮抱出来给难民暖身。接着,市民们捐助了大量物品,而难民们也显得理解而感动。 那一次灾难,除243人死亡(其中包括两名矿井工人),另有4000多人中毒就医,同时,也是一次10万人口大疏散。它极大地考验了开县人民的包容和友爱。各方面感到满意。 但是,此后村民们对气探方面的情绪起了变化,当地治安变得复杂起来。原来,这里没有专门的公安派出机构,后来,这里增设了一个公安派出所。 噩梦过去两年零三个月。今年3月25日,有关方面正式通知撤离之前,即有村民闻到硫化氢的气味,并发现河水变混。一俟有关方面通知撤离,他们立即抛开家里的一切,奔涌出村。被有关方面划在撤离区以内的村民数是七千多人,而实际在全县14个灾民点,安置了万余人。 自从上一次灾难以后,县里有了事故预案,救助显得紧张有序。县城的市民和公务员都被发动起来。军用棉被,毛巾等物品,还有大量的捐助物品,迅速送到灾民们手上。伙食费按每人每天25元统一安排。这几乎是能够做得到的最好的情况了。 4月1日,部分地带的灾民由县政府组织专车运送返乡。4月2日,灾民们得到通知,将“变集中安置为分散安置”,前几天每人每天25元的食物标准,变为10元,并且尽量自己联系住处。这时,从他们离开家乡那一天算起,已经是第八天了。 其间,开县多个部门的公务员为灾民们曾经通宵不眠,县城的市民们也做出了自己的牺牲。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市民们的情绪开始发生变化。至少矛盾之一是,被挪着安置灾民的学校已经一个星期没有上课,学校马上要中考,这是家长们很看重的,一些学生家长的情绪开始表面化。 而在开县政府和市民们的种种帮助面前,灾民们并不像上次那样领情。他们开始涌入县城时,甚至跟警察和医生发生磨擦。在他们两年多时间内再一度失去家园的情况下,这种情况得到了充分的理解。而现在,有的被告知家乡已经安全的村民,还表示不愿意回去。他们说,他们的家乡已经很不安全,要求迁出危险地带。 实际上,很多村民思家甚切。3月31日,压井刚刚取得实质性进展,警戒并没有解除,专业工作人员还戴着防毒面具在进行作业,即有村民绕过警戒线悄悄返回家中。4月2日上午,一位家住高桥镇的老人回去了一趟。他说,“气味”还很重,河坝还在燃烧,“那怎么住得人嘛”,他就回来了。 高桥镇所在地的空气质量并不正常,那里的居民没有被通知返家。但是,那里却住着一百多警察,开县疾控中心的六十多名工作人员,以及环保工作员。他们负责维持秩序,监测水源和空气质量。 另外,高桥镇还有一个“滑坡”地带。那就是15号井附近,县里在组织灾民返乡的同时,特别通报了这些地方的村民不能回去。15号井跟为外界所周知的2号井所在地晓阳村隔着两道山峰。“滑坡”在某些表述里,被称为“塌陷”。在15号井附近,有一处原本约一米深的水池,蓄水消失,淤泥裸露,冒着气泡,鱼已经死亡。山坡上有的地方发生明显断裂、塌陷。 回去,还是不回去。这是灾民和政府管理部门正在同时考虑的问题。直到4月4日,仍有一部分灾民滞留在各安置点。学校早两天已经决定4月5日,即星期二学校复课。灾民们留在城里,对县城构成压力。而农忙时节正在来临,田园也正在等待灾民们回去。 但是,天然气渗漏不结束,灾民们就不可能全部回去。 相关专题:南方人物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