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乌 韦
3月中旬，因为要去一所大学开会，周末早上就出了门。楼下各色树木上都打了花苞。白玉兰、樱桃、茶花和一堆蔷薇花科的刺球，花色各异，含苞待放。下午我回来的时候，所有的花都已经盛开了。春天就这样箭在弦上。
春天向来是中国改革的喻象。那天教授们的议论，也多有关乎此者。外面阳光正好，可惜，会场没有朝南的窗户。教授们表达着理念，我常折服于他们的锋芒和趣味，同时惦念着自家楼下的花草，若有所失，好像辜负了一段正在失去的春光。
春光失去了，难能再唤回来。宋人王令诗云，“三月残花落复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信念的表达如此决绝，同时又如此哀怨，这是最有名的诗句之一。子规就是杜鹃，这种鸟我幼时常常看见，大概是灰黑相间的羽毛，并不好看。杜鹃不孵卵，而把自己的卵产在别的鸟巢里，让其他鸟儿代孵。幼鸟先后破壳，杜鹃的幼鸟发育得最快，身躯最大，最后把继母的其他幼鸟挤出巢，掉到地上……据书本说，母鸟回来看到地上幼鸟冰凉的躯体，常常盘旋悲鸣。自然界争夺生存权利的斗争听来残酷，但母鸟仍然继续喂食给占据巢穴的小杜鹃。小时我对此极其不解，大了，仍然不知道此中奥妙所在。
杜鹃的传说很多。有人说它是争斗失败者的冤魂所化。我因为童年的心结，每次听到杜鹃的声音，就会想起它让人代孵的事情来。我并不务求了解一种知识，困惑成了一段记忆的引子，并且从中敏感到许多其他东西。
不久前，上海人民出版社从我国台湾地区引进了《东京昆虫物语》的汉语版本。这是日本人写的都市昆虫故事：“我以出生地东京为背景，写下了许多昆虫的故事。”作者说，“在难以入眠的夜晚，我常常会回想起那些浮现在记忆底层的儿时情景：马路上奔驰的老式公车、巷子里用泵汲水的水井，和室里左右转动的电扇……在这些浮世风景中，不时闯入许多各式各样的小昆虫。”
书中插有数十幅手绘的昆虫图画，用笔着色都很精细，这本小开本的书因此增添了很多趣味。这趣味正与其中的文字相配：一个昆虫爱好者絮絮叨叨地讲述幼年与昆虫相遇的情景，适合太平时世闲来翻翻书的心境。人间草木和鸟兽虫鱼，第一次与人类遭逢，太平时世的童年记忆里，大多充满了这样杯水风波。同样太平时世的心境看到，可以微微一笑，引来许多联想。
有一些印象是画不出来的，要形诸文字：到了1970年代，当美国给人的“战争”或“驻军”印象消失时，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美国白灯蛾的消息了。那幕喷洒杀虫剂的可怕景象，如今回想起来，竟有如消失的夏日风情般令人怀念。(《美国白灯蛾的白色夏季》)美国白灯蛾之所以被冠以“美国”二字，传说这种从前不见于日本的昆虫，是二战中美国B-29轰炸机投下来的生物武器。太平时世的“怀念”夹杂战争传说，藉形象古怪的虫子得以连接，这种气氛是颇压抑的——或者只是我看来如此？三联书店出版妹尾河童的《河童旅行素描本》和《窥视印度》都重印了，去年底又出了一本《窥视日本》。都有许多线条画作为插图。书出得很漂亮。中国读者很为作者的童心和不厌其烦的态度所打动。善用线条的插图书，中国最著名的是连环画，取材大抵是传奇故事。河童讲的则是旅行、历史、收藏乃至膳食。国内以前没有见过。线条的趣味不在我评论之列，读书的趣味却与那本昆虫谱无异：一种太平时世神游的乐趣。
河童是1930年生人，童年和少年经历了战争；《东京昆虫物语》的作者生于1956年。他们的作品大多是1970年代日本经济起飞后的产物。这些书今天翻译成简体中文，引发了我们的阅读兴味，并非是偶然的事情。太平时世，万物有情，对孩童来说，尤其如此。有一天，我们终有闲情欣赏人间草木和鸟兽鱼虫，把它们与人的邂逅变成记忆，使人能保持童心，难得，亦难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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