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人生与人心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18日15:54 新世纪周刊

  梁漱溟一生充满了传奇色

  彩:6岁启蒙读书,但还不会穿裤子;上了四所小学,学的是ABCD;只有中学毕业文凭,却被蔡元培请到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教印度哲学;在城市出生成长,然而长期从事乡村建设;一生致力于研究儒家学说和中国传统文化,是著名的新儒家学者,可是却念念不忘佛家生活……一生不断追求的两个问题:一是人生问题,即人活着为什么;二是中国问题,即中国向何处去。

  大众眼中特立独行的梁漱溟,曾经有过怎样的挣扎、苦闷或是从容、豁达,曾经给过家人怎样的慈爱和要求?梁的两个儿子—梁培宽和梁培恕在退休后,用了20年的时间来重新研究父亲、“走近父亲”。面对父亲留给世人的大量著作文章和思想财富,兄弟俩称自己能做的就是搜集整理编辑先父留下来的各种文字资料,多出一些原著性的东西,给读者留作一个比较。

  儿子眼中的梁漱溟

  “父亲对我们完全是宽放的,我们受到的可能是最自由的教育,拥有了别人没有的最大的自主权。”

  -特约记者 / 柳志英

  从我头顶上把‘国学大师’、‘学界

  (术)泰斗’和‘国宝’的桂冠摘下来!”北大教授季羡林在新书中称要把自己头上的这几顶帽子退回去。

  在季羡林之前,有更多的当代名人对加在他们头上的桂冠表示过异议。在否定者的行列中,梁漱溟先生是最彻底的一个,这位被称为是“中国脊梁”的人物在名声之外有着更多的争议。

  大众眼中特立独行的梁漱溟,曾经有过怎样的挣扎、苦闷或是从容、豁达,曾经给过家人怎样的慈爱和要求。梁的两个儿子,梁培宽和梁培恕在退休后,用了20年的时间来重新研究父亲,在他们眼中,有着另外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梁漱溟。

  “前生是一个和尚”

  梁漱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学者、哲学家、思想家、活动家、政治家,诸多名号后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梁漱溟。一直以来这都是政学两界人士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在国家图书馆里,博硕士论文以梁漱溟为研究对象的专著超过了数十种。

  但梁漱溟在晚年曾自言,“人有今生、前生、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这一说法梁漱溟从未和家人说过,也几乎不向朋友提及。

  1912年他19岁时,参加了中国革命同盟会京津支部,成为了一个革命者,随后又当了《民国报》的编辑及外勤记者,专跑国会,研究西方政治体制在中国的应用。但是,同一段时间,他却因人生问题所困扰两度欲自杀,曾拒婚、茹素,入迷佛学,一度想出家当和尚。

  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让他以后的人生经历充满了传奇。

  1916年,在其时的内阁司法部任秘书期间,梁曾经杜门研佛三年。“父亲很早就开始考虑这些人生问题,后来他给我讲过一些佛教故事,释迦牟尼出家的故事让他心有所戚。他同样是看见别人穷苦就受不了的人,后来的信佛实际上也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梁漱溟的次子梁培恕先生回忆说。梁漱溟终身不坐人力车,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年轻时碰见一个老人拉着人力车,内心感到痛楚难忍。 

  其后一年因为研究印度哲学被蔡元培延请到北大,中学毕业而荣登大学教授坐席。在北大的七年时间他发表了诸多影响深远的专著,1919年《印度哲学概论》问世,其后两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此书一度再版八次。

  信佛的梁漱溟却也有自己的规矩,“他没有礼佛行动,从来没有去寺庙烧香拜佛,他是在自我修养上下功夫。”长子梁培宽说,后来在抗战时梁漱溟曾带着学生深入前线,他写信给梁培宽称“时人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此行盖践之以。”

  尽管对佛学钻研甚深,但1918年父亲梁济沉潭自尽后,梁漱溟开始折入儒学,而且同样欣喜万分。他曾对培恕先生说:“佛学只能让少数人受益,可孔子的学说是对大多数人说的,他肯定人要付出努力,下一番功夫是可以过得好的。”培恕说这“下功夫”其实也是修身,也就是他自己总结的人生第三种态度:郑重。

  多年以后有人称梁漱溟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在他92岁的时候,海外有报纸称他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我把报纸念给他听。他听完后摇了摇头,大概是对这样的称呼并不赞成。” 梁培宽说,父亲梁漱溟对别人给他加上的学者、哲学家、社会活动家的称号都不太认同。

  梁濑溟曾对学生说“我与哲学无缘。我不懂什么叫哲学。我就是这样,误打误撞地进了哲学的门。”“他自己说他是一个问题中人,不断在问题中生活,佛学也好,儒学也好,西方的理论也好,都是为了解决他的问题。”梁培宽说,所以当山东孔子研究所的人给他寄来登记表,聘请他为研究所的专家时,他拒绝了,他说:“我不是专家,谁认为我是就让谁填去。”

  让梁培宽记忆犹新的是,父亲曾这样表述自己“只有志业,没有职业”。就是说只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选择自己的职业。在梁漱溟看来,由西方功利主义到佛学再到儒学这一切都只是要解决他自己思想上的问题和中国的问题。

  最自由的教育

  “我们受到的可能是最自由的教育。”梁培恕先生笑着说,“拥有了别人没有的最大的自主权。”用两个“最”字来形容并不过分。梁培恕称自己小学、中学、大学都没毕业,因为每次都在中途就辍学了,有时因为搬家,有时却是因为梁培恕自己不想去上学了。让梁培恕奇怪的是,父亲梁漱溟对他采取了任其自然的态度,后来还是别人劝说才又去上的学。

  梁培宽在回忆父亲时,常说:“父亲对我完全是宽放的……我在父亲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力。他从不以端凝严肃的神气对儿童或少年人……先父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而止,却从不干涉。”

  梁漱溟这种教育方式贯穿始终,梁培宽亦记得父亲从未在学习或者成绩上要求过他们兄弟俩。一次梁培宽考试得59分,曾拿学校要求补考的通知给父亲看。“他只看了一眼,就又还给了我。”梁培宽说,父亲其实并非对自己要求不严,而是他认为这种事情你知道了好,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负责。

  梁漱溟甚至把他的这种教育方法用到了自己的政治试验上。

  1917年梁漱溟出任北大讲师的时候完成了他的巨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他在这一时期显露出入世济人的心怀,称“吾辈不出如苍生何”。他把解决中国问题的重点,落实在社会改造上,他想出的办法是“乡治”。

  在成功说服军阀韩复榘后,梁漱溟得以在河南、山东开始他的“乡村自治”试验。

  梁培恕说父亲的乡村运动,最先提法是乡村建设。父亲的理想是要教育全民,创造新文化,改造思想。梁漱溟认为,旧中国传下来很多弊病,比如政治上不上轨道,是因为旧思想作祟。改造中国,思想是阻碍,不是枪、不是政权。所以他把乡村建设运动的主旨定为八个字:“团体组织,科学技术”,是要把散漫的、只顾自家自身的农民组织起来搞生产,在生产中学习和运用科学技术。

  在山东,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有很大“特权”,他的邹平研究院实际上代行了全县的行政管理功能。他在推行自己的试验时,将乡、村一级的行政机构全部去掉,在邹平只保留了一个县政府。实际上,在邹平的乡村试验更像是梁在教育孩子方面所体现出来的“无为而治”,更多的时候,他把功夫用在对农村人的精神教育上。作为当时的“特区”,邹平县是不向省里交税的,每年还要从省里拿一些补助,研究院的知识分子们的工资也都来自于行政。梁培恕认为,当时的“官办”色彩还是很浓。

  梁漱溟发起的这一运动因为抗战被迫中断了。后来梁培恕又回到过邹平几次,那里的人们现在还记得梁漱溟当时办学校的情景,因为宣布穷人的孩子可以不交钱上学,当时有好多农民的孩子也都去上学了。但不收学费也造成了后来学校经费紧张的问题。然而老百姓经济上确实有了改变,比如会种蚕、种棉花,还开展了手工业,有了化工厂、医院。但当地人对当初让大人和老人去认字什么的,并没有更多的积极性。“他们其实并不理解我父亲在做什么”梁培恕说,父亲后来也和他谈过,可能再多几年时间效果也不会更好,当时的理想主义的成分更多一些。

  拿着刷子画红太阳

  持“只发言,不行动”的梁漱溟,在1953年因为总路线问题与毛泽东发生当面争执,他要求毛要有“雅量”。此后他成了历次运动的“老运动员”,“什么运动都会找父亲。‘文革’期间,当时他和政治上的朋友已经不大来往了,张申府还是经常来,父亲也经常到他那里去。” 梁培宽说。

  有一次,培恕和哥哥到父亲那里,看到屋子里挂了一副裱好的对联,父亲在对联中写道:“情可无言喻,文期后世知。”上联是写给我们兄弟两个,意思是说他对我们两个的感情是不用说的,下联则是期望他的文章能为后世人所了解。

  “文革”中梁漱溟没怎么受迫害,梁培恕说这全靠他自己的修养。其时梁培宽和梁培恕都已上班了。一天中午,梁培宽和梁培恕同时接到电话,称“我们是某某中学的红卫兵,到你家要抄家了,你们回来一趟。” 梁培恕匆忙往回赶。到了家,院子里一片狼藉,东西扔了一院子。一进门,就被红卫兵拉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梁培恕一遍。梁培宽随后也赶回来了。两兄弟只能站到院子里,看着他们烧东西,搜查。

  梁漱溟其实也吃过不少苦头,但在和美国学者艾恺教授谈到这一段时,他只是说当时“心里有点不愉快,几天我就过去了”。他的房子被占了的时候,他只能睡在水泥地上,那已经是夏末秋初,天气开始变凉,衣物被抄走,他只能把洗脸毛巾系在腰间,以免着凉。街道上也曾拉梁漱溟去陪斗,他也曾“坐飞机”,回来后一身汗水。

  “他也挨过打。山东来人调查一个我父亲认识的人,让他揭发,我父亲据实回答,也说不出什么,人家说他不老实,一个巴掌就把他的眼镜打到了地上。”梁培恕说,关于这件事,他也没对艾恺教授讲。实际上,他把这事给淡忘了。

  在梁培恕记忆中,还有一件事情令他有深刻记忆。那时革命群众流行画红太阳,街上到处是旭日、大海,前门大街上的铺子整个就是红彤彤的了。梁漱溟还上街买颜料,也跟着去在外面墙上画。集体挖防空洞的时候,梁漱溟也积极参与,有一次因为迟到还很自责地将此事写进他的日记里。这些事情,梁培恕分析,父亲是赞同的,因为他是想清楚了,认同了才去做的人,要是想不通,他是绝对不会去做这类事情的。

  最大的乐趣是思考问题

  一向颇为严肃的梁漱溟在家里亦不苟言笑,在梁氏兄弟的记忆中,父亲的确很少开怀大笑,但是他并不是一位古板的人。

  他爱好和人讨论,也爱好书法。但他最大的爱好却是思考问题。

  梁培宽对此印象颇深:“父亲当时做乡村工作的时候,大家一起谈到各自的爱好。有人说喜欢下棋,有人说喜欢旅游。问到他,他说,我的乐趣就是思考问题。我要有时间的话,就要思考问题。他常对别人说,你看我最闲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忙的时候。你看着我坐在那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其实我的思想已经跑得很远很远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思想,而且本着自己的思想去行动的人。

  因为思考问题,梁漱溟经常失眠。脑子一开动起来,很难刹住车。后来到北大教书,因为失眠,他还向学校提出过辞职。每隔一段时间,梁漱溟会躲起来安静思考、潜心推究。

  梁漱溟耗时最长的志业,在于沟通中西文化鸿沟。“‘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这正是我一生的使命 。”1942年初,梁漱溟在日军的炮火下逃生之后给儿子写信说道:“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种种言论,也曾遭到了包括熊十力在内的许多人的讥评。但从后来者的角度回溯,梁漱溟先生一生著作等身,到今天,他对中国乃至世界的影响都不能轻易断言。

  1955年7月,梁漱溟开始写《人心与人生》自序。梁培恕回忆,这年初夏,父子同游北海公园,先生说起他即要动手写的《人心与人生》,以平静而深沉的声音说,“这本书不写出来,我的心不死!”书完成以后,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今日可死而轻快地离去”。

  梁漱溟一直活到95岁高寿离世,他没有留下遗嘱,却留下了遗著。在给儿子们讲述自己的理想国时,他说希望将来是一个“自律成风”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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