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小黑房间

　　残雪，原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当过 “赤脚医生”、工人、代课教师，开过裁缝店。1985年，残雪 开始发表作品，以小说为主。《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痕》《五香街》等作品在国内外有一定影响。

　　现在想来那美丽的小黑房间，其实是心灵最早的摇篮。

　　文-残雪

　　文革期间，我住过好几处小黑屋。那时除了我，家里的人都被赶到农村去了，只有父亲住在牛棚里。我家原来是有两 间宿舍的，房子虽旧，质量还可以，窗口对着一棵美丽的谷皮树。可是我母亲一被抓，造反派就认为我不应该呆在这么好的房 子里了，他们用两部板车将我家那些破破烂烂拖了出去。当时下着雨，我一边跟在后面跑，一边捡从板车上掉下来的书本和用 具。然后他们将我带到两间近似工棚的黑屋子里，所有的破烂全扔在泥地上。

　　然而我并不沮丧，我觉得那两间小黑屋也不错。我振奋起来，很快就将屋子里的床和用具收拾好。我为什么会觉得那 种地方好住呢？想来大概是因为独立感和新奇感吧。我没有人依靠，必须一个人面对这个社会了。我要买米，买菜，买煤，还 要照顾住在河西的父亲，我长大了！而且这新住处里，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布置，我决心在现有条件下将它尽量弄得舒适。窗户 很小很小，又高，屋里特阴暗，但我并不害怕。我在夜里闩好了门，睡在那张床上想着生活中的变化，甚至感到兴奋。我终于 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了，这多么惬意！第二天，我又采了些野花插在水瓶里。我喜欢变迁的生活，我在小屋里遐想联翩。

　　后来，为了照顾父亲我又得搬到河西去住。先是住在单身宿舍，父亲进了牛棚后，我又被赶到了一栋楼的工具房里， 那里原先是放清扫工具的，所以没窗户，里面也很狭窄，一关上门就得开灯，否则里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第一次住进这么 古怪的地方，同上一次一样感到很兴奋。一个这么黑，这么逼仄的家，我觉得像童话里鼹鼠的住处一样。我一进门就得上床， 那房里只能放一张床。将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我就坐在床上看书和遐想。我听到楼里面的人在盥洗室喧闹着，高声谈笑 。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么小的屋子，在里面除了遐想和读书还能干什么呢？于是我就遐想和读书了——这两件事正 好是我最爱的。我记得我在那里面住了好几个月，就着不太亮的灯光读完了好几本文学名著。我甚至有点爱上了我的小黑房间 ——这里多么安静，并且因为谁也不会来打这种房间的主意，他们也就不来赶我了。孩子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只要一关上门 ，坐到床上，我就感到很大的满足。终于有了自己孤独的小天地啊，比起住在大家庭里的十多年，我更喜欢这种独处的乐趣。 一天三次，我到下面的食堂吃饭；周末我去探望父亲；我常常爬到宿舍后面的小山上去欣赏那条清澈的泉水沟。其他时间，我 就坐在小床上读书和发呆。那是多么宁静惬意的独处啊。我，我一个人，我前方的道路上会不会出现奇迹呢？也许只有在这种 时光里，人才会去想象同奇迹有关的那些事吧。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总是因祸得福，可能是因为我一点儿都不把那种变故看作祸，因为我总是兴致勃勃地迎向新事物 ，用独特的方式去体验它，深入它，外在的祸才转化成了我内在的福吧。或许不是如此，或许只是因为我对研究灵魂的工作产 生了好奇，我成长的历程才变成了紧扣灵魂本质的历史——即我在创作中追求的纯粹的时间。

　　现在想来那美丽的小黑房间，其实是心灵最早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