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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儒脉斜阳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4月26日15:23 《人物》杂志
□文/李冬君 1、“灭心中贼” ——曾氏修身日记 曾国藩入翰林,拜唐鉴为师,开始写修身日记。 唐鉴要他像倭仁那样记日记,国藩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 翻开他的日记,我们来看他每天怎样用理学的锉刀,修理自己。 随便翻开一页,道光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这一天,雨雪交加,老婆一直生病,他陪着老婆,一时烦闷缠身,体不 舒畅,他立马警觉起来: “余今闷损至此,盖周身皆私意私欲缠扰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炉也,痛与血战一番。而半月以来 ,暴弃一至于此,何以为人!” 第二天,他去朋友家赴喜筵,见了两女子,大概说了几句笑话,他便自责:“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对于这一个 月,他做了一次小结,认为自己,自正月以来,日日颓放地过了一月,然后痛责自己:志之不立,可以为人乎! 这就是修身了,用圣化的模子来铸造自己,校正自己,日日修理。修身的秘诀,是将人的标准定得很高,纯然一个理 想人,用理想人来否定现实人。 这种理想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两个字:“无我”。用“无我”来彻底否定现实之“我”。这样的否定,其实很残 忍,在现实中“使人不成其为人”。 如果只有一个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问题是,它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让你永远熬下去,要熬出一个圣人来。一月 份过去了,再来看看二月: 初一日,他一早便到长沙会馆去敬神,然后拜客五家,太累了! 两眼发蒙,不能读书,他说自己苟且偷安,使身体日见疲软,“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养小体也”。身是小体,其累如 此,心是大体,其累亦如此。 他说自己“心不专一,杂而无主”,久而久之,“酿为心病”,也是因为居敬功夫不够,而伤了心之大体。然后,他 指出,要以敬养体,自强不息。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言出汝口,而汝背之,是何肺肠?” 这样自责,做人还有何乐趣?可他却乐此不彼,自己斗自己!没过几天,他又将自己揪出来,狠批了一次,自问:“ 直是鬼蜮情状,遑问其他?” 皆因文人雅集,他的诗,有点滑稽,就用“诚”字来拷问自己。 修身也是养生,“仁”所以养肝也,“礼”所以养心也,“信”所以养脾也,“义”所以养肺也,“智”所以养肾也 ——以“五常”养五脏。 因此,修身好,自然身体就好,而他身体多病,那便是修身有缺了。 有一天,他喝了一点酒,大概有些醉意,观人围棋,忍不住攘臂代谋,被人指责。可他却屡惩屡忘,依然如故。事后 ,他痛责自己:“直不是人!” 倭仁对此评曰:要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都扫除掉,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 ,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 要捉走的“心中贼”,便是“人欲”之我,要钻进里面安身立命,还要从其中另换出来的那个人,当然就是“天理” 之我了,新的我已脱胎,纯然天理。 这样的“我”,是理学的“试管婴儿”,将天理的胚胎植入自我的躯壳,然后从自我里面生出一个新的我,像朱熹说 的那样,用“抱鸡卵”的功夫,将新我孵化出来,用“猛火煮”的功夫,将旧我熔化掉,这便是理学的新陈代谢了。 这样折腾自己,用精神分析的说法是“自虐”,修身修到这一步,理学也疯了?曾国藩自然不敢这样发问,但他毕竟 还没有修到倭先生那地步,只是收敛了一些自己身上的豪杰气概,湖湘文化中的帝王气象,依然是他生命的底色。
2、徐继启发他的海权思想
宋代有《华夷图》和《广舆图》,将中国画得很大。而四夷很小,也很模糊,连海洋,都变成了护城河。 利玛窦来时,就发现中国人不知有地球,而自以为居中,他带来中文版《山海舆地图》,想奉献给万历帝,又怕皇上 嫌地图上“大明”不大。 不料,皇上竟然格外赏识,还命其复制,赏赐太子。 清以后,中国人的眼界,又回到了《华夷图》时代,从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到魏源的《海国图志》,一路行 来,并未走出天下观。 行到徐继,中国人的视野,才开始从天下走向世界。 徐以“瀛环”称世界,瀛即大海,瀛所环者,列国也;《瀛寰志略》,列国志也。“瀛环”一词,徐以前未见用,似 乎有点海权的意味。 魏源《海国图志》,没有以海权立国的思想,因为《海国图志》里面没有中国,他所谓的“海国”,乃环绕神州—— “中国”之岛屿番国。 而《瀛寰志略》,则将“瀛环”分为欧罗巴、亚细亚、阿非利加、阿墨利加四洲,而中国居于亚细亚,为亚细亚第一 大,而非“瀛寰”最大。 “瀛寰”之中,俄罗斯最大,英吉利最强,而米利坚最有希望,因为它打败了英吉利,他希望中国能像米利坚——美 国一样,打败英吉利。 一个以主权国家为主体的地缘政治思想萌芽了,联美抗英! 他赞美华盛顿,用了中国传统中最高贵的字眼:“天下为公”。 从孔夫子到孙中山,“天下为公”在中国还停留在话语,而华盛顿却将它坐实;儒生神往“三代之遗意”,心动而已 ,可华盛顿却使它成了国体。 故叹曰:“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他不言“天下”,也不谈“海国”,却以“瀛寰”为书命名。 “瀛寰”之中,列国自有主权,不属于“王土”,从天下观来看,此乃匪夷所思,可“世界”就是如此,世界有四个 洲,而中国居其一。 书一问世,就招来非议,说他失了“夷夏之大防”。 好友张穆批评他把“皇清一统舆图”置于亚洲总图下。 张穆说:春秋体例,最严内外二字,谈海外异闻及各国信史,最好用存疑的口气,不要像明朝徐光启、李之藻那样, “遂而负谤至今。” 有清一代,对世界的认识,较之徐、李,倒退何止千里!只有徐继是个例外,他从天下观里走出来,进入了一个地缘 政治的新世界。 可惜的是,他对世界的了解,往往被人误解。 书中论日耳曼联邦有“西方王气方兴未艾”之语,可有人却将“西方”二字隐去,欲将其置于死地,就连曾国藩,也 说他“颇张大英夷”。 当时所谓“张大英夷”,其实是一顶不小的帽子,虽然谈不上卖国,但也算得上媚外了。他是怎样“张大英夷”的呢 ?与《海国图志》一比就清楚了。 在《海国图志》里,只要谈到外国,统统一“夷”以蔽之。而在《瀛寰志略》里,就没有这种华夷之别,除了引用他 人之语,很少用“夷”字。 他称英国为英吉利,称英国领事李太郭为英官,而不叫做英酋。 曾国藩对他的指责,出现在咸丰八年五月三十日“致左宗棠”的信里。 那时正是英夷跃跃欲试,准备发动新的战争时期,曾氏断定英夷犯了骄兵、贪兵二忌,必败无疑。可结果究竟如何呢 ?英、法二夷直捣京师,皇上逃往热河,郁郁而死,这样的皇上,跟华盛顿怎么比?王权主义的英明不过如此。 曾国藩不可谓不知兵,他熟读兵书,久经战阵,可他一肚子兵法,毕竟是天下观里的兵法,逐鹿中原还可以,尊王攘 夷也凑合,对付英夷却不灵。 战争本是综合国力的较量,可农业文明却喜欢用计,喜欢鼓气。 曾国藩的必胜无疑说,便出于用计和鼓气。他虽然也提到了富强,但他对富强的理解却基于农业文明,他说:国富者 以地大为富,兵强者以人众为强。 他不懂得地大不如市场大,国富要靠市场大;他不懂得人多不如船炮多,兵强要靠船炮多。开发市场就要控制海洋, 而控制海洋要靠船炮力量。 所谓国富,所谓兵强,归根结底,在于取得制海权,当时,懂得这一点,唯有徐继。咸丰帝驾崩之年,曾国藩痛定思 痛,阅《瀛寰志略》。 这一回,他读进去了,把目光放在南洋,他萌芽了海权思想? 受了林则徐的影响,中国士大夫的目光只盯着英夷和俄夷。可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日本,他发现“倭奴”正在悄悄的 地撕开天朝的附属国体系。 这个人,就是徐继,连曾国藩都从未注意到“倭奴”的兴起。
3、他为什么不能亲自上前线
他总说自己不能上前线,一上前线就打败仗。 试了几次,他就不再上前线了,待在大本营里,定战略,写奏折,前线反而打胜仗。曾老九围攻金陵,他不敢去,怕 去了不吉利。 其实,哪里是什么不吉利?分明是“不激励”! 以理学治军,以儒术用兵,是“面子”,靠战争发财,是“里子”。“面子”要讲究,那是方向;“里子”要重视, 那是动力。 曾氏两兄弟,一个讲“面子”,一个要“里子”。 他在前线,死要“面子”,将士哪能受“激励”? 打了几次败仗,他就改变了,不到前线去,“面子”退居二线,高高挂起——放下天理,这样,老九才好用“里子” ,行使“激励”——调动人欲。 因此,打下金陵时,他还在安庆,眼巴巴望穿秋水。 可捷报一传来,他就由安庆登火轮,急驶而下金陵。 关于金陵财宝,这问题过于敏感,没有人能说得清。 可是关于幼天王的去处,则不妨问一问,给他提个醒。 首先发问的,是他的老友左宗棠,因他信了前方将士所言,奏称幼天王于金陵城内自焚,而左宗棠却说“似已逃出伪 宫”,从而引起争执。 事先,左宗棠也向曾国藩通报过,可曾氏不以为然。 朝廷却借题发挥,着其查明究竟逃走多少,并将防范不力者,从重参办。后来,幼天王落网,他无话可说,却依然为 手下将士辩护。 他反诘左宗棠,说他打下杭州,贼军逃走十余万人都不自问,金陵城内逃出数百贼兵,就揪住不放。朝廷见他们互咬 起来,就不追究了。 此次争吵,如演双簧,不管真假,客观上都起到了掩护作用,当人们的目光聚集在幼天王身上时,金陵财宝问题,就 被搁置了,这也是兵法。 裁军,说裁就裁,拖久了,会在他和朝廷之间制造麻烦,据说,当时就有人这样问他: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岂有意乎 ?问得他心惊肉跳。 这样问的人多了,朝廷难免捕风捉影,为了省心,也要裁军。 朝廷羁縻他,小鞋也穿了,鞋带也紧了,现在来削足适履。 削湘军之足,适朝廷之履,湘军成了残疾,朝廷岂不快意? 朝廷以为得计,使湘军分而治之,曾、左、李三分湘军。 曾家一军,其势难以发展,兵分三支,湘军据两江,而入闽浙,握东南半壁。其后,曾军虽裁,但左、李二军发展起 来,似有三分天下之势。 李军通过“剿捻”,其势进入中原;左军通过西征,从东南贯通西北;而他却依然坐镇两江,拥有东南半壁。他不仅 打下了天京,而且还暗胜朝廷。 朝廷虽然还是朝廷,可天下已悄然转移,不知不觉地都落在湘军手里。三人小骂大帮忙,纵横捭阖,鼎立天下,真是 三个英雄一台戏,好看呢! 他虽自损自抑,给足了朝廷面子,但他还是保留了湘军的底子。 4、他冒着国人的唾沫前进
天津教案起,朝廷谕:“曾国藩着前赴天津,查办事件。” 曾国藩病尚未痊愈,本来朝廷已赏假一月,可此案关系紧要,他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便要去,至于生死二字,那 便由命了。 他知道,这一回,要忍辱负重,冒着国人的唾沫前进了。 可他宁愿被敌人的炮火打死,也不愿被国人的唾沫淹死。 不过,为国家计,他还得选择被国人的唾沫淹死,牺牲个人名节来保全朝廷。 朝廷责令他“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舆情”是顺不了的,还是维持大局要紧,无两 全之策,他只能顾一头。 他临行前,留遗言一纸,云:“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之初,自誓效命疆场,今年老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 自以负其初心。” 他到了天津,定下议结方案,恰逢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死,于是,调任两江总督,改任李鸿章为直隶总督以善后。对 此,李鸿章说道: 我办一辈子外交,没有闹出乱子,都是我老师一言指示之力。 李鸿章从老师那里,学了一个“诚”字。 曾国藩说:李鸿章一心要当官。说得不错,可语焉不详。 曾、李两人都当官,可曾把官当学问做,李把官当生意做。 官当学问做,不仅把政治做成文化,连实业也做成文化。 官当生意做,不仅把政治做成商业,连文化也做成商业。 曾有圣人气象,而李则更象个徽商,一方水土一方人物。 近代湖湘之民,如秦耕战之士;近代湖湘之士,多是子贡、子路辈。 其民,非豪杰不能用;其士,非圣贤不能聚;文正兼而有之,故能聚其士而用其民,开洞庭圣化之风,启岳麓帝王之 钥,而使湖湘崛起。 湖湘之人文,乃儒脉斜阳也。由王夫之开其山,以英雄末路之悲愿开山,故具英雄性格;曾国藩集其成,以圣贤精神 集成,故具圣化境界。 安徽出皖学,亦出徽商,连学者也带三分商人气,何况官僚? 故李合肥善与商人打交道,观其兴实业之种种举措,或官督商办,或官商合办,或两者交替并用,总之不离一个商字 。商字更有近代气息。 以官为体,以商为用,这八个字,便是他的政治哲学。 这种哲学在天津最有市场,天津本来就是天子码头,官僚商埠。在北京当官,在天津行商,成为京畿之地一大风水, 北洋军阀深得此中三昧。 连外国人都知道,与清廷打交道,要到天津去谈判。 因此,老外总是在天津放出胜负手,天津成了北京的辫子,一牵而动之。两次鸦片战争,还有后来的八国联军,天津 都成为全局的要点。 这样一个要点,不需要做学问的圣人,它需要一个商人。 于是,曾国藩又冒着国人的唾沫,抱病南下了。 庄子说:寿者多辱,久忧不死,何苦也!……(本选自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的《儒脉斜阳——曾国藩 在官场和战场》)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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