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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可怜可敬的刘平平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4月26日15:23 《人物》杂志

  □文/王文

  从1956年到1962年,我和刘平平是北京实验二小的同班同学。小学时的平平朴实大方,热情宽容,憨厚懂事 。她的穿着打扮和班上不少女生比起来都格外朴素不起眼,只偶尔有特殊活动时,才见穿她一套咖啡色并带有白罩裙的苏联小 学生制服,非常新奇而好看。三年级音乐课我们学了一支歌叫《丁丁是个“小画家”》,第二天平平一到教室就说她昨天回家 后,在她哥哥丁丁的房间外大声唱这支歌“气他”,并且边说边又换着两脚,在我们几个面前高兴地傻唱起来:“丁丁说他是 小画家,红蓝铅笔一大把,他对别人把口夸,什么东西都会画……”那天我才知道,平平还有几个哥哥姐姐,虽然不是她妈妈 生的,但是大家和睦地生活在一起。

  班里的几个女生包括我都喜欢唱歌跳舞。有一年准备新年联欢会,我们几个在北楼音乐教室排练一个小芭蕾舞,平平 自告奋勇地教我们她从妈妈那儿学来的一个短小的中国古典舞。这样,我们的小演出就中西合璧了。直到今天,这个有着优美 旋律的小舞我还会跳,歌也会唱:“溪水长,溪水清,清清的溪水照人影……”

  联欢会之前的一天,关老师问大家谁能从家里拿来一些布置教室的东西,平平立刻说她可以把父亲从苏联带回来的礼 物——没有在家里用过的圣诞树装饰品拿来。关老师没想到会有这个意外的允诺,觉得那一定比较贵重,有点犹豫。可平平坚 持说爸妈一定会同意的。第二天傍晚,老师和同学们小心翼翼地将五光十色、精美别致的灯饰挂上了从学校借来的一盆柏树。 “圣诞灯”亮了!教室忽然变成了一个

神话世界,同学们一个个像是喜悦的小天使,在一起过了一个极其愉快的新年。

  平平小时候喜欢思考,有时说话像个小大人。记得有两次她问关老师问题时竟然说:“我有个想法,但不知道该说不 该说?”老师说,“你说吧。”她才肯说出来。我想她一定是听妈妈这样和爸爸说话,就学来了。

  平平的父母对子女要求很严格,非常注重培养他们的独立生活能力。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平平住校,过着和大家一样的 艰苦生活。每周一她坐儿童车返校,都只带回一些炒黄豆。困难时期平平说过:“爸妈立了新规矩,以后家里不给做新衣服了 ,小的捡哥哥姐姐的衣服穿。”的确,那几年平平穿的衣服都是短短的,裤腿都是吊吊的。一天中饭后,平平高兴地走进教室 说:“我妈妈待会儿来看我和大家!”果然,不久后王光美阿姨就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坐在教室后面关切地询问同学们能不 能吃饱,平平功课好不好。我由于不好意思,就“缩”在前排悄悄地望着她妈妈。

  也是住校午休时,平平和几个女生在宿舍玩起了装扮不同角色的游戏,误了上课时间。关老师见她走进教室后,立刻 一板脸,当众严厉呵斥。尽管父亲的照片在《人民日报》上与毛主席并列,但此时平平的头却始终没有抬起来,嗫嚅着低声认 了错。

  关老师经常在班上读同学们写的“范文”,以增进大家的写作水平。五年级时,关老师在班上读了新元写的《小运动 会》,我记得结尾是:“……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运动员们胸前鲜艳的红领巾却仍在跑道上一闪一闪……”还有平平写 的《和毛主席一起游泳》:“我像小鱼一样在毛主席身边游来游去,尽管主席脚下拍起的浪花溅到了我的脸上,我仍然紧追不 舍……”哪里想得到,这条活泼快乐的“小鱼”,几年后却经历了她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

  1962年小学毕业,告别了彩虹般的童年,我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冷落了。在中学里我们“以阶级斗争为纲”,“刘 胡兰和白雪公主再也不能和平共处了”!我对新集体从未有过“第二个家”的感觉,而对启蒙老师和小学母校的眷恋使得我们 一些同学每年都去看望关老师,但我们没有碰到过平平。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揪斗刘少奇、王光美时,我们中学和其他中学一起聚集在故宫筒子河以北,摇旗 呐喊了三天整。看着街上铺天盖地的大型漫画,一只只大铁拳或是一双双大皮靴把面孔扭曲的刘、邓、陶抓在手心儿,踩在脚 下,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亭亭那么小,听说还在全校大会上做检讨挨批判,平平的遭遇就更可想而知了。

  直到1972年,我因患心肌炎从内蒙生产建设兵团病退回京,和部分同学、老师在颐和园举行了一次聚会,才又见 到了平平,那时她刚刚坐完四年牢。我们都从小毛孩儿进入了青年时代,尽管平平浓眉大眼纯朴的美没有变,但令我吃惊的是 她脸庞消瘦,头发几乎掉了一大半,连小辫子都不能梳了,只能在两边松散地各打一个结,显然是精神上受了重大刺激的结果 。这种情况下,什么也不用问了。我想起了一首“可教子女”被“四人帮”关押时的囚歌《七十五天》:

  离别了挚友,

  来到这间牢房已经是75天。

  望了又望,

  眼前只有一片铁门和铁窗。

  回忆往事如一飞,

  泪水就流成了行。

  亲爱的朋友,

  你我都一样日盼夜又想。

  衷心祝愿你身体健康,

  永远也别把我忘。

  这就是朋友唯一的期望,

  继续把歌儿唱!

  后来才听说平平在年满18岁之前被关在少管所,18岁以后被江青无理指控“企图将其父刘少奇劫往苏联”,进了 北京第一监狱。在监狱里,她住的是无窗单间小黑屋,没有书报杂志,而且常常是半年没有一个人和她讲话。所以她就盼着提 审,好能见到人并说句话。刚进“一监”的几天,她常听到走廊里有熟悉的脚步声,好像是一个老太太每天去倒尿盆。尽管看 不见,但听到老人回应看监人催促的声音后,她知道老人果然是自己的外婆董洁如。她不敢喊外婆,因为怕他们把外婆迁到离 自己更远的牢房去。后来,这蹒跚的脚步声也在平平的牢房外消失了。这位获有高等女子师范大学学位的中国女权运动倡导者 、优秀的幼儿教育家,就这样孤独凄惨地离开了人世。

  自从颐和园一聚,后来的几年大家时常来往。我们在一起聊天、摄影、学缝纫、学英语……平平学什么都快,有一天 她骑车来我家,身上穿的是她自裁自做的一件乳白色细条绒布西服上衣,加上她身材好,在上世纪70年代初别提显得多时髦 了。我们一起骑车去北京展览馆参观意大利和瑞典工业展览会时,她穿着另一套自己缝制的布衣服,和老外不停地用英语交谈 ,使我大为诧异。

  当时我已有了男朋友。看着平平气度高雅,人又漂亮,可还没有男朋友,我就张罗着帮她介绍了一个不仅长得帅气, 而且多才多艺、很有头脑的朋友,是一位大作家的儿子。尽管他们互相很有好感,特别是平平,可还是没成——男方对女方的 家庭背景十分敏感,不敢背这个中国最大的“家庭包袱”,让我觉得十分可惜。直到80年代出国前,平平都30多岁了,却 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若不是“文革”,她的身边肯定有的是男士大献殷勤,哪儿会有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呢?

  1974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大约10点多钟了,我在楼下煎中药,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竟然是平平 。我心里很奇怪,她为什么这么晚来,而且外面还刮着风。平平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今天晚上要坐夜车赶回山东军马场,但 没有买火车票的15元钱,问我可不可以借给她。我赶紧到楼上向父亲要了50元钱,父亲说不让平平还了。平平不肯多拿, 我死说活说,她才最后收下,然后就背着行李猫着个腰在黑暗中告别而去。半夜我醒来,估计她正蜷曲在咣咣当当的火车硬座 上,不禁想起一首上山下乡知青编的《告别之歌》:

  条条锁链锁住我,

  锁不住唱给你心里的歌,

  歌儿有欣又有悔,

  伴随你和车轮飞,车轮飞。

  生活好像,逆水来行舟,

  刻下了记忆在心头,

  在心头,热似火,

  好兄弟啊你可记得,可记得?

  杯中滴酒盘中梅,

  听了你的经历我暗掉泪,

  泪珠儿飞湿衣衫,

  相逢唯恨相见难,相见难。

  昨日才相聚,今日又分手,

  灵魂离身跟你走,

  跟你走,不分离,

  好姐妹啊你可愿意,可愿意?

  我和父亲为了堂堂国家主席的女儿连15元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感慨了很久。记得我还让在协和医院工作的父亲想办 法给平平开一张“疾病证明”,好让她早点从军马场回来,但父亲哪儿敢呀!

  “文革”中,虽然平平和弟弟妹妹们互相极其关爱,可我知道她一个人远在异乡,没有同学伙伴,内心是极其孤独的 。正因如此,便用知识来充实自己。她告诉我,在军马场白天一天劳动下来,熄灯后她常常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因为这 样查房的人不大容易发现。假期回到北京,她每天也要花些时间来看书,思考问题。那时候,刘、邓、陶还都是“死老虎”, 一点儿翻案的消息都没有。然而有一天她对我和父亲说:“我爸爸的问题10年之内肯定能翻案……”她此话之后只用了5年 ,这个当代中国最大的冤假错案就翻过来了!当我1979年去南池子招待所看望她被囚禁达12年之久、体弱多病的母亲时 ,我既佩服平平的远见卓识,又感叹她母亲的坚强不屈——一生中最宝贵、最能出成绩的年华——46岁到58岁——她是在 监牢中一天一天度过的。“这段历史,”平平母亲说:“我们绝不能再让它重演了!”

  伴随着经济改革的洪流,平平终于结束了多年只身远在军马场的生活,调到了食品研究所。我毕业后在北工大。偶尔 见面闲聊,平平告诉我,她对祖国的食品研究很有兴趣。她还每天用英语和几个同事对话,并且准备出国

留学。不久我们先后 到了美国,我单身带着孩子,又打工又上学,孩子又爱生病,和她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后来当我听说平平终于有了伴侣,生了 孩子时,心里别提多替她高兴了。

  令我自叹不如的是,我家在“文革”中没受冲击,但在祖国建设最需要人的时候,我选择的是留在美国的相对安逸、 舒适的生活。“为两国交流做贡献”的大多数留美中国学者,说白了,很大程度上都是留恋美国的物质生活水准,或个人的成 名成家。所以现在当一些“海外学者”对改革中出现的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指指点点,甚至骂骂咧咧时,我并不以为然,当然不 排除他们很多人是智者爱国者。而平平在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的博士学位后,毅然回到了曾使她深受伤害的家乡,倾 心竭力地投入到了四化建设之中,并且担任了原单位的所长,后来又升任外贸部科技司司长、全国妇联副席。她两次谢绝了单 位分房,和母亲、儿子住在复兴门外80年代的两套单元房里,常常忙到深夜。

  斗转星移,春秋代序,1992年我到美国东部任教,听一个同学说起早些年去纽约看望平平的事情。她那时还没有 毕业,住在一个条件很差的地下室里。让同学感到好奇的是,她家地板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毛线团儿。见到老同学,她高兴极 了,又买菜,又做饭,忙活了半天。饭后聊天时她手上不停地织着毛衣,一问才知道,是给毛衣店老板打工用来维持生活的。 美国妇女一般不会织毛衣,所以手织毛衣在美国卖的价格比较高,但店老板只给平平35美元一件的极低报酬。她在读书之余 ,除教中文外,还要不停地织才能赚到一点儿钱。

  到美国后,平平不靠父母的名气,隐姓埋名,给自己起名叫“王晴”。直到她的博士论文完成之后,导师才从报道中 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并为之深受感动。

  好好的一个平平,健康、漂亮、开朗、博学多才,但由于长时期的精神刺激和过多的学习工作压力,使她患病后一直 昏睡着。每当想到这儿,我心里就无限难过。

  历史的放大镜反射着灼热的阳光,聚焦在共和国的“公主”身上。对于历史而言那只是一瞬,而对于镜下的苍生而言 ,那则是一生。我常盼望,她只是熟睡中的“公主”,有一天一位英俊的王子会来将她唤醒,使她重见这片她和父母为之呕心 沥血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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