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开发

　　石油开发

　　22年，只为那次深海发现

　　——记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中海石油(中国)有限公司深圳分公司首席工程师庞雄

　　采访-本刊记者 亓昕

　　这是远古时代的一片湖水。

　　千万年前的阳光锋利地直抵湖底——在那里，有一些神秘的生物在安静地游弋，它们在这静谧的处所繁衍生息，演绎着另一种生老病死，于是一些为我们今天所用的有机物质缓缓沉落于沙砾之间……

　　这些被湖泊富集起来的有机物质，在地球自身的沧桑巨变中，被深埋于海底数千米以下，历经高温高压的锤炼，神奇般转化成为一种叫做烃的有机化合物，进而生成人类生存所需的

　　而那个最大的谜底藏于深海之底……

　　坚持是最曲折的路

　　“为什么曾经当整个行业前景渺茫、同行纷纷出国或改行的时候，你却留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懒惰吧，惰性使我不愿改变环境。”

　　——庞雄坚持用“惰性”来解释他在深海石油勘探领域迄今为止长达22年的坚持。这种懒惰的直接结果是他以及他率领的团队历经数载，在南海北部深水区发现了珠江深水扇系统，并综合论证了白云深水区的油气资源潜力，就好像天文学家在太空中发现了一颗有水的星球一样，珠江口盆地的这一次发现，将我国深水油气勘探推向了世界深水研究的“前沿”。

　　其实庞雄不止一次地面对过身边人的“倒戈”，早在大学毕业前夕的实习中，他和另外几个同学去广西百色采集标本，“每天要背1000公斤石头”的生活着实吓坏了几个年轻人，他们纷纷表示“赶紧回家，趁早改行”。庞雄笑笑不言语，继续背他的石头。

　　对，惰性一说是谦词，80年代中期分配到中国海洋石油公司时，正逢经商热与出国潮席卷国人，周围人一拨一拨地或下海或西渡；90年代末期公司效益滑坡陷入低谷，又使一批人投奔他处……庞雄与离去之人互道珍重，而后，他回到他的办公室，坐下来，沏一壶茶……四面墙上，贴满了深海图景，桌上摆满了他从现场采集回来的各色石头，还有那些摄于岩层峭壁前的照片、他的数据图资料库……就是这里，有一种气息使他在任何时候都似潜水般沉醉于某种静美，那颗心从没有浮动过吗？是的，因为他知道和纷繁的外部世界比起来，他更需要这里的宁静；因为他所从事的自然科学更接近他欲求得的真理，而唯有坚持，才能离真理更近。

　　只是没想到，坚持，是这世上最曲折的路。

　　暗夜里的一点星光

　　就像生命的成长需要阳光、空气、水等三个要素一样，石油/天然气的成藏条件同样有三个条件：生、储、盖。生即是烃源，这种含有碳和氢原子的有机化合物如同精子与卵子的相遇一样，是石油/天然气的“生命原点”，经历高温高压和时间的历练而形成石油和天然气；储，正如子宫，油气生成后经过运移最终富集保存的地方；盖，则是由于烃较水要轻，生成后会向上运移，因此油气富集场所的上方必须有可以遮盖的层。

　　油气似乎很调皮，向来走位飘忽，其运移富集规律极其诡异，最后形成的圈闭范围也难以确认。

　　位于南海北部陆坡深水海域的白云凹陷，勘探面积约2万平方公里，乃珠江口盆地最大后备探区海域，庞雄一直坚信“那里不仅有，而且理论上应该很多”。

　　然而，漫漫十几年过去了，每一次钻探都空手而归，只留下无数失利的干井……

　　早在1984年，英国BP公司就曾在白云凹陷区的北部边缘打了3口探井，却没有任何收获，只好抱憾而去。3年后，美国西方石油公司又在白云凹陷西北坡打了一口水深500米的探井，有少量的天然气显示，但没有工业开采价值，他们和BP公司一样不得不黯然离去。此后，壳牌、马拉松等公司前赴后继，在白云凹陷又先后打了5口井，但仍然是无功而返。为此，这些石油公司断言：白云凹陷不会有油气大发现！

　　不！庞雄不信！“肯定有！而且很多！”

　　他何以如此坚信？这要从他的工作内容说起。

　　庞雄说自己有时像个算命先生，有时像个透视X光片的西医大夫。这倒很形象，以上两点都需要精准的直觉与判断力，更需要创造性的想象力，就像庞雄在自己的笔记中引用的那段话一样：“找油人必不可少的特性，就是想象。如果新油气远景区首先形成于勘探家脑海里，那么发现它只是有待于我们大脑的形象化——思维创造力。”

　　是什么原因使得数家大型外国石油公司，历经十多年，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勘探以失败告终？地质学是自然界最复杂的学科，油气勘探的成功关键取决于能否证实这个地区的地质条件。

　　他长时间地坐在那儿，一遍遍翻开白云凹陷区以往失利井的资料，这个时候的他，有几分福尔摩斯的味道：严肃、警觉，想象使目光有点儿直，面部肌肉因大脑的高速运转与极度专注而呈现出某种僵硬状态—— 他在寻找！像侦探寻找破案线索一样他在寻找白云区的突破口，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14年前即1986年美国西方石油公司打的那口探井流花19-4-1上，那仅有的一点“浅层气显示”，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光，点亮了他的双眼。

　　“一定有！这里一定有！”

　　这一刻起，庞雄以此为突破口，决定重新评价和研究这口被放弃的探井，进而重新评估整个白云凹陷的油气成藏条件！其时正是1999年的某天，庞雄及其团队——“低位体项目组”开始向深水进军。

　　请你分享我的奶酪

　　在庞雄的办公室里，一堆古地质化石旁边放着一个镜框，里面镶嵌的不是照片，而是一篇文章——《得同事者得事业》。这是庞雄一次出差时在飞机上看到的，特别喜欢。文中说：“人之所以成为同事，就是为了完成共同的事业。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一个好同事，比一个好同事更好的是一群好同事。优秀的同事就像撑竿，让你跃过不可能的高度……”这些话是如此贴心，和他提出的“请你分享我的奶酪”、建立学习型项目组的理念不谋而合。回来后，庞雄马上把这篇文章打印出来，分发给项目组的每个人，并把它镶在镜框里，时时勉励自己。

　　“请你分享我的奶酪”，正代表了庞雄的职业心路。起初，他是个很自我的人，甚至觉得和人打交道是件很麻烦的事。“低位体项目组”成立后，随着工作的不断推进，他的内心空间也在不断延展，他体会到油气事业是一件“无论如何一个人也做不了”的事，单拿团队在层序地层学研究所涉及的工作量来说，“我一个人只做了其中一部分，剩下的都是大家一起做的，一个人绝对不行！”就在《谁动了我的奶酪》火爆图书市场时，庞雄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请分享我的奶酪！

　　2002年，庞雄被推举为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南海深水扇系统及油气资源”的项目负责人，这是一个“谈笑有鸿儒”的精英型团队，主要成员不仅有庞雄的老领导、原东部公司总地质师陈长民，更有我国地学相关领域的杰出专家学者和业内资深专家，当然更有地质界的后生。在这样一个由三代人构成的团队里，庞雄进一步深化了“请分享我的奶酪、建立学习型项目组”的理念，使每个人都在学习与创造中定位自己，由此感受到的不仅是工作的乐趣、自己的存在价值，更有与人协作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在这样一个个人成功越来越离不开他人与集体的社会中，这无疑是人生价值深层次上的一种实现，是一种高规格的和谐！

　　更重要的是，自低位体项目组成立起，他们就明确了为之努力的奋斗目标。深水领域是国际地学研究和油气勘探前沿，我国油气勘探长期以陆相沉积盆地为主体，位于大陆坡深水沉积系统的成因机理、沉积模式及油气成藏规律等在我国地球科学中尚属未知领域，开展我国海域深水油气资源勘探相关的基础研究势在必行。他们要做的是在几乎没人看好的情况下力排众议，坚持下去……这种自信与魄力正来自于强大的专业技能、坚实的理论依据以及必不可少的创造性突破——

　　油田藏在地质家的脑袋里

　　层序地层学是国际上新的沉积学理论：它所描述的是沉积作用受海平面变化控制所呈现出的沉积特征。

　　进一步说，以珠江三角洲为例：三角洲便是千万年前沉积作用之于河流出口的作用结果→形成之后，海平面的高低变化所产生的张力切割了当时的海底→形成了深邃的水道峡谷→峡谷带下来的泥沙囤积于峡谷底部→形成深水扇系统，作用力越大，沉积面积越大。

　　三角洲→水道峡谷→深水扇，深海里有深水扇！这一认识颠覆了被许多中外专家认为的“在白云凹陷深水区缺乏储集油气的储层”的结论。

　　低位体项目组正是这样一个创造性地将先进的层序地层学研究方法引入到白云凹陷，提出在白云凹陷寻找深水扇，以此从根本上改变了白云深水区油气勘探理念的团队。

　　自1997年，庞雄与其团队开始了向深海进军的征程，至2001年，终于获得了一个新的天然气发现——流花 19-3。 这一发现令人鼓舞，这是在经过多家外国石油公司近20年的勘探失利后，获得的第一口自营天然气藏！

　　此后，庞雄与其同仁乘胜追击，屡有斩获，又迎来了一系列的天然气藏发现！

　　庞雄及其团队所开展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南海深水扇系统及油气资源》研究，目的是研究南海北部白云深水区珠江深水扇系统的形成机理、沉积系统、成藏动力与油气资源等，以此完善深海地学基础理论研究，并为我国深水油气勘探提供科学依据。他们的研究成果有力地推动了深水油气勘探，使得白云凹陷在经历了20余年的曲折探索之后，在被多家外国石油公司贴上“油气勘探前景不容乐观”的标签后，由一个不被看好的地区一跃成为石油工业界关注的热点探区。

　　这前后22年到底经历了多少失败，庞雄已然不记得了。曾有一次做了充分准备后，探井却依然“颗粒无收”，当时在船上，庞雄的一位同事哭了，而他没有，“我相信有东西，但是没有也得面对”。这些年下来，失败早已成为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失败已经成为他所从事的这个职业的一部分：“在我们这行里，有那么多人默默地干到退休，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一次油气发现，也许这对个人的职业生涯是种遗憾，但是他们为后人分解了无数问题，更分担了失败，正是失败带来了今天的发现……”

　　而失败更为庞雄带来了成功时的淡定——

　　2006年4月，我国第一口水深超过千米的油气探井——荔湾3-1-1井开钻，作业者为与中海油合作的加拿大哈斯基石油公司。如果它探测成功，获得油气发现，将是研究成果认识的成功，意味着白云深水区油气勘探取得突破，我国深海的油气潜力被成功展现。反之，如果失败，漫长的探索认识被否定，将给深水勘探带来重大经济损失，我国深水勘探之路遥不可及。

　　荔湾3-1-1井的钻探一直持续到9月，接受检验总是严峻的时刻，对庞雄和他队友来说，这当然是种煎熬：“开钻了就该找个深山老林呆着！”他们自然不能躲到山里去，因为每天，都要根据当天的日报返回信息研究结果，分析是否有油气。那段日子，探井在海上忙碌着，庞雄他们在办公室里忙碌着，通常是大家围坐一圈，共同讨论。

　　大概是之前有太多的失败经历打底，又或者是充足的自信支撑，所有人都该干嘛干嘛，没谁需要安慰。而庞雄，他会在疲惫的时候沏上一小壶普洱，耐心滤去略苦的前几道，等到茶香微起，品上一口，然后，张罗着给同事们斟满……

　　终于有一天，在反馈回来的地质信息中，他们发现了气泡！继续钻！越来越明显！他和同事们赶快加紧研究力度，最后确认获得重大天然气发现！

　　白云深水区，这个一向不被看好的地区由此一跃成为我国及全球石油工业界的关注点。就像一个沉睡海底千万年的宝库，它缓缓启动了大门，整个中国南海东部海域都被它的光芒照亮了……

　　“那一刻激动吗？”

　　“不，很平静，因为经过了太多失败，因为它早就藏在我的脑袋里……”

　　“当人们不再相信还有油可以找，只要有人心中孕育着一个新的油气远景区，加上自由和鼓励性的探索，接下来新的油气发现将层出不穷”——庞雄率领他的团队，用行动印证了这句出自一位地质学家的箴言。

　　这个看上去很有几分时尚气息的地质家，在探询深海宝藏之时，也越来越能体悟心灵之解，他以河海比喻不惑人生：“当河流走到下游，才能浮起最大的舟船。到此时，人生才真正好玩儿起来。人生这锅汤煲了数十年，现在是撇去泡沫的时候了，之后，让汤清而且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