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财政”的代价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0月18日11:41 三联生活周刊

  自然灾害催生的1998年天然林禁伐令,第一次将从苏联照搬过来的林业思路,从“以木材为中心”彻底扭转到“生态林业”上来。迟到的生态意识,在迪庆香格里拉这种高海拔低纬度山区,因为生态脆弱与资源再生的缓慢,显然需要更昂贵的成本支付来维系。这里的植被更新,据迪庆香格里拉县林业局工程师元正东和他的同事们通过一圈圈数年轮计算,以长成胸径40厘米作为一个指标,“人工林需要60年,原生林需要80至100年”。30年前播种下的树苗,现在“最高的不过10米”。退耕还草地里的生态或者经济树苗,普遍不过50厘米。以国家储备粮换生态效益的决策,目前看,在补偿期限上还需要有针对性的完善。

  记者◎王鸿谅 摄影◎关海彤

  被过度消费的原生态

  距离香格里拉县城120多公里外的洛吉乡尼汝村保留下了一个

传统节日,即每年农历九月十五日的“进山节”。香格里拉县林业局办公室主任金玉华就是尼汝村人,他描述老家的这个节日,源于古老的藏族原始宗教。按照祖辈传下来的说法,从农历九月十五日开始,“树上的水都到了地里,生命休眠了”,仪式后,“村民们可以进山砍取所需的木料盖房子,但只能砍干的,不能砍湿的”。到来年农历二月初八,所有的砍伐又必须停止,因为从这一天开始,“水又上树了,生命开始复苏”。

  “日月崇拜,万物有灵”,这是苯教的教义,也是制衡香格里拉藏民们的生活与大自然生态的原始法度。不过现在的香格里拉县保留下这种习俗的村落已经很少了。

  彻底改变香格里拉生态的,是1974年开始的大采伐。虽然这里的藏民们能够以不容侵犯的方式保留下村落周边的“神山”与“神树”,但更大范围内原始森林的命运,不是他们能做决定的。一开始藏民们很反对,直接原因是拖木头把草场拖坏了。可到1978年左右,经济刺激完全替代了传统“万物有灵”的信仰,70年代的任何一个伐区,在森工企业打工的藏民每月的收入就能上千。

  格咱林场1998年之前是香格里拉最大的伐区,州木材公司和县木材公司的“势力范围”,现在是最大的林区,面积26万公顷。从香格里拉一路往北,沿着蜿蜒的盘山路,海拔从3200米一路攀升到3800米左右,一路都是绿色,夹杂着深秋的红色和黄色。

  林场老职工毛献忠记忆里的70年代林场,“树密得一个人都不敢走”。他和驾驶越野车的县林业局的司机老周一样,面对现在是否还有原始大树的疑问,回答很肯定,“有,深山里没有路的地方就有”。山里有的路,自然是当年的伐木路。此外,从格咱林场到海拔3800多米的小雪山垭口,还能清晰看到山坡上有一道道顺着山势直到山脚的滑坡痕迹,那都是当年的伐木痕迹。香格里拉县林业局老局长肖鲁茸1959年进林业系统,亲见过的大树太多了,最大的那些“一辆14吨的红头卡车,一次只能拉一棵树”。当年被砍伐的树木主要是云杉和冷杉,都长在背阴的山坡,冷杉的海拔更高一些,树皮发白。阳坡上的则是松树,没有云杉和冷杉那么高大。

  现在如果想要重建那种原始森林的记忆,有三种方式,或者找林区曾经参加过伐木的藏民陪同,走上数公里或数十公里,在保留下来的无路可寻的原始林区中寻找,或者去离城30公里外的普达措国家公园,花上190元门票坐着环保车游览,最后一种是在传统的藏民家中寻找。当地藏民建造他们传统带围院的两层或三层木屋时,二层房屋正中最主要的那棵“中柱”一般都会选用粗大的云杉。“中柱代表这一个家庭的地位和财富,要越粗越好”,随便一个香格里拉的藏民都会这样解释。

  返回格咱林场场部的路上,经过格咱乡的翁上村,邓主培初家1990年修建的两层木屋至今还是这里最醒目的建筑。香格里拉的藏式木屋,都有三四十厘米厚的外墙,堆好半米高的石头地基,就会用木板做出固定框架,一层层将5米左右的墙土夯实,然后再搭建内部的木结构,中柱都安放在二层进门左手的房间里,安放中柱时候需要请来的工程师专门做仪式,然后将中柱顶端掏出一个15厘米深的小洞,由屋主放上自家宝贝,镇宅和保佑子孙。邓主培初家的房子是最传统的藏式建筑,一楼圈养牲畜,二楼住人。他家中柱直径93厘米,高3米,挂了一圈经幡。肖鲁茸说,要砍出这样一棵中柱,所需要的树木胸径需要在一米三四左右,“要选择最光滑的一段,两头修整得一样粗细,至少要劈去20多厘米”。

  普通藏民们能够修建实用的木屋,还是解放后的事情。公社时期的房子,各家没什么区别,是公社统一修的。1983年包产到户之后,修建的房屋才显现出财富差异,攀比也从这时候开始明显。如果以邓主家的房子做比较,解放前中甸最得势的土司头人汪学鼎的老宅都算不上气派。汪学鼎的故居在小中甸团结乡向卡村,是解放前中甸的传奇人物,幼时是喇嘛,回乡后在暴动中抢劫起家,良心发现之后又接受国民政府的招安,出任中甸一带的团防指挥,并进驻县城抗匪捕盗,也曾攻击过红军,解放后跟新政府合作,担任过迪庆州的州长,1961年病逝。汪学鼎的老宅有七八十年历史了,中柱直径60厘米左右,并不算气派。

  1998年的天然林禁伐令之后,传统的木屋建筑与生活耗材成为香格里拉目前最主要的森林消耗。经过村委往上一级级报批后,符合条件修新房的村民都能得到用材指标,每立方米给5元的补偿就可以了。传统木屋的平均耗材是120立方米左右,大的也有150立方米。肖鲁茸给了一个形象的计算,一根长4米,小头直径54厘米的木头等于1立方米。现在这么大的树已经很难找了,所以在村民们的粗略估算里,修一个屋子,“至少要千树”。考虑到藏区传统,和高寒地带的现实取暖和生活需求,迪庆州每年有56万立方米民用材指标,香格里拉是19万立方米。林业局的最新规定,将每户的建房民用材指标限制在80立方米,而且15年以内不许再盖新房。这个今年刚出台的规定似乎也会面临一定压力,自从伐木带来的丰厚收益后,攀比式盖房已经成了藏民的习惯。现在正是农闲的修屋时节,沿路随处可见正在兴建中的新房,更令人惊叹的,是许多人家现在还能从批到的集体林指标里,砍回来一人无法合抱的大树。

  禁伐令前后与旅游开发

  曾经担任迪庆州林业局局长的和强说起来,迪庆的林业“从来都是一个社会性的林业”。禁伐令之前,“保护与利用已经是社会性的矛盾”。50年代初期,老东北林区的森工企业连机器带人,整体陆续搬来了金沙江流域。从1972年国家挂号的省属重点森工企业中甸林业局成立,中甸局的主体人员来自东北,包含了几乎全国各地的人,鼎盛时期达近5000人。州木材公司和县木材公司在70年代末也陆续成立,作为州县的核心财政来源。期间金沙江流域陆续成立了15个森工局。

  和强回忆,在最早的规划里,迪庆是要陆续建5个森工局的,1984年《森林法》的实施,带来了迪庆林业第一个大转折。时任州长李玉芳“非常了不起”,“为迪庆的林业做了一件大好事”。李玉芳“意识到了这片森林非常丰富,但是也非常脆弱,10年砍伐之后,危害已经显现出来”,在1984年的云南藏区迪庆工作会议上,“李玉芳流着泪向省委常委做汇报,谈了林业问题”。李玉芳的胆识给迪庆州的林业争取到了几个非常有用的政策,第一是迪庆州内再不扩建林场。第二是州里的森工企业采伐,一定要按照《森林法》的各项规定,而且迪庆州要退出国家统配,并且将商品材统配指标降了一半,控制在20万立方米以内。退出统配后的迪庆林业资源,真正成了地方政府的财政支柱。

  1996年底到1997年春节,州里做了大量调研,然后上报国家,希望能把商品材指标再降一半,到10万立方米左右。和强说:“1998年8月26日的禁伐令下来的时候,州领导都很支持,8月30日就下了通知,9月1日全州禁伐。”

  在转产分流之后,天然林禁伐对森工企业的影响其实不大,国家的补偿全部到位,天保工程的人员也就位了,受损失的还是林区内的老百姓。从整体而言,天然林禁伐对于迪庆来说是一剂良药,香格里拉是迪庆三个县里,国土面积和森林面积最大的县。从1974年到1998年,全县采伐商品材368万立方米,占全州商品材的64%。县林业局工程师元正东说,如果1998年不强硬地停止采伐,“按照那样的速度,到2005年,香格里拉就无树可伐了”。

  禁伐令一下,森工企业散了,就等于收走了各级地方政府的“钱袋子”。80%财政收入倚赖于伐木的迪庆州不得不寻找新的财政支撑。全面禁伐前,迪庆州每年6200多万元的“木头税收”占全州财政收入的80%。停伐后,迪庆州每年减少经济收入约9.35亿元,其中地方财政年均减收6127万元,农民年均减收约1.28亿元。好在与环保和生态概念一同变得大热的,是生态旅游。

  其实早在1993年,肖鲁茸担任县林业局局长的时候,就成立了隶属林业局的碧塔海旅游公司,那也是全州最早的旅游公司。碧塔海开发了10多年之后,问题也开始显现出来,景区内的马增加到了800多匹,游客必须骑马穿越一片草甸到山顶看全景,反复踩踏,一大片高山草甸已经看不到绿色。2006年,属都湖和碧塔海被正式打包组合,成为普达措国家公园,从州林业局退下来的和强以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香格里拉办公室主任的身份也参与了。打包之后的新线路,利用了景区里的防火通道,全程使用林区的环保车,40座的“金龙”,碧塔海景区99户人家的骑马项目被停止,每年由景区门票收益中补偿他们每户每年5000元。这条新线路扩大了若干倍,不仅可以避免踩踏草甸,看到属都湖和碧塔海的全景,还能看到原始森林。普达措的模式成了云南省认同的样本,景区的最高日接待量可到达7000人,而且不会显得拥挤。

  但麻烦还是显现出来,到碧塔海的时候,游客可以选择两种方式,步行栈道或者搭乘游艇,原计划中游艇只是为年老体弱的游客服务,额外收费30元,结果80%的游客选择了游艇。和强计算过,三艘游艇,往返五六十趟以上,湖水就明显受到影响,水浪会翻卷起泥沙,变得浑浊。这就像旅游会带来的白色垃圾一样,是一个只能感慨的老问题。

  迪庆还有更让人心痛的错误开发,比如香格里拉大峡谷和梅里雪山。已经修建了不合理钢筋水泥建筑,和强说起来就会连连摇头。“那么高端的旅游资源,就那样被破坏了”。尤其是梅里雪山,“那是神山啊”。

  问题是香格里拉的旅游容量究竟是多少?和强提供的最新数字是,2007年,旅游人数已经达到300万人次。只有8万居民的香格里拉是否还能很好地继续扩大游客数量?和强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理由是香格里拉有多种不同特色的景区,足够容纳更多游客,关键是如何做好合理的游客分流。旅游分层,在他看来,是香格里拉也是整个迪庆未来要面临的最大问题。而从整个旅游产业而言,从2002年香格里拉正式更名开始的旅游势头,才刚起步,未来的香格里拉还有更大的空间。而美国麦肯锡咨询公司主持的一项滇西北旅游市场的分析结论同样如此:该地区有显著的背包旅游者及富裕探险者市场,但更多的是大量的大众旅游者。人对环境的压力仍然是所有人无法绕开的关键问题,它是香格里拉保护与发展真正尖锐的冲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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