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爱情的破灭

　　-忽如远行客

　　日本人投降后，胡兰成狼狈出逃，摸到浙江乡下一个斯姓同学家——他得意时帮过他们一把，是这家的大恩人。斯家 有位老姨太太名叫范秀美，守寡多年，是个热心人，当下就陪着胡兰成到处寻找落脚点，老没有合适的，最后决定带他去自己 远在温州的娘家。

　　两人上了路，有时坐车，有时徒步，长亭短亭，晓行暮宿，开头胡兰成还范先生范先生地叫，忽然有一天，两人就成 了“夫妻”。真是贼不走空路，哪怕逃亡路上，人家胡兰成也不忘露一手，但我觉得，他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一夜夫妻百日 恩，又有一说，叫做“通向女人心灵的路是阴道”，落难公子胡兰成的以身相许，使得自身冷清多年、原本对他就有好感的范 秀美从此更加死心塌地，胡兰成的处境也就更加安全了。

　　两人在范母家落下脚，房子虽然破败，经济虽然窘迫，但“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俩人举案齐眉的 ，倒也将风雨苦境抛到脑后，享受起眼下微小的甜蜜。

　　张爱玲却不识时务地追了过来，对于她的千里寻夫，胡兰成一点都不感动，反而愠怒地大骂：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 去。

　　他后来解释说，是怕连累妻子，但我怎么瞅都觉得他是怕伤了范秀美。为了顾全范的面子，他要张爱玲与他兄妹相称 ，还说，他宁可委屈张爱玲，是拿她不当外人。

　　胡兰成的花言巧语不足为奇，我奇怪的是，张爱玲怎么会信他的，以为他和范秀美真的很清白，最多就是大恩人加红 颜知己。也不是没感觉，比如说，在张爱玲下榻的小旅馆，胡兰成身体不舒服，忍着，范秀美一来他就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 张爱玲给范秀美画像，画着画着觉得她面相很像胡兰成，心里一阵难受，以至于无法下笔。

　　就算这么着，张爱玲都没朝那方面想，后来范秀美怀孕要做流产手术，胡兰成没钱，就写了张条子让她拿着到上海去 找张爱玲。条子上没说是流产，张爱玲很爽快地取了一只金戒指给她当掉，并不知道这是在替胡兰成摆平风流债。

　　最后，还是胡兰成自己告诉张爱玲，他和范秀美之间有那么一段，张爱玲气得哑口无言，那晚两人分开居住，成为诀 别的序曲。

　　曾几何时，她是那么相信他，小护士周训德事件出来之后，她不爽，但首先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可能还 在私下里替他跟自己解释。他在信里跟她显摆，有邻家妇人晚上到他灯下闲话，她也有疑惑，对他说，我几乎要不认识你了， 但仍然不肯面对真相，不肯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而是她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

　　张爱玲讽刺过老爷子喜欢教姨太太读书，偏偏胡兰成就好这一口；他俩一道看《聊斋》，里面的男人说，香兰我爱妻 ，绛雪我腻友。张爱玲讨厌这种自鸣得意自欺欺人的口吻，胡兰成听了，暗自不安。

　　张爱玲有时臧否人物，说到某人“不干净”，“不聪明”，胡兰成将人比己，常常悚然心惊。他在张爱玲身边，总有 那么一点贼眉鼠眼的样子，挺雾数(浙江方言，压抑不清爽。编者注)挺不堪的他，竟然从她的一双慧眼下侥幸逃脱，没让她 照出自己的可笑可耻之处，暗地里，是要心有余悸地擦一把汗的。

　　我能理解此刻张爱玲的一叶障目，因为我是和她一样的女子，当心中怀有爱的念想，就会执意认定对方是自己的理想 。顾城的小说《英儿》里说：英儿以为那里有玫瑰，就向那里伸出手去，她发现那里没有玫瑰，还是向那里伸出手去。

　　我想，英儿执意伸出的手，不完全是被惯性所左右，她的想象力，已经创造了一枝玫瑰，放在她的前方，熠熠生辉， 光华四射。

　　直到真相迫在眼前，成了最后一根压倒骆驼的稻草。幡然醒悟之际，张爱玲回首自己的情路，看清那人的眉目，会不 会觉得破绽百出，到处都是命运的明示与暗示，可是，曾几何时，她是那样的熟视无睹，一意孤行，她自己也许都要惊讶于自 己的盲目。

　　在分手信上，她写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说这些的时候，她跟他告别，跟自己的想象告别，回到生活的平时素朴 处，原来，人间真的没有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