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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远行客
“再没心肝的女人,说起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都是一往情深的。”这是张爱玲的隽语,在她看来,女人十之八九都 是衣服癖患者,起码她是。小时候的衣服,她一件件记得分明,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褂,飞着蓝蝴蝶的洋纱衫褂,还有那件还没 有上身就小了的葱绿织锦的外国衣服,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伤心,认为是终身遗憾。
想要开罪这么一个衣服癖患者,莫过于强令她衣着朴素,她的继母孙用蕃就不小心使用了这一招,虽然导致两人芥蒂 还有多种原因,但这一点至关重要。
孙用蕃是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的女儿,36岁才嫁掉,总算摆脱了失嫁的风险,所以她对于这次婚姻很重视也很珍惜 ,还没有嫁过来之前,她已经郑重地准备了送给张爱玲的见面礼——她自己一箱子旧衣服。
我相信孙用蕃的确抱着“友好”的态度准备这份“礼物”的,她的问题在于太过主观,她自己家境“拮据”,姊妹多 ,生存竞争激烈,可能就跟《琉璃瓦》里描写的那样,一双袜子都是一笔会被他人觊觎的财产,但人家张爱玲不是。她奶奶留 下的那笔嫁妆着实丰厚,还没被她爹败完呢,她母亲黄素琼又喜欢打扮,张爱玲最初的回忆之一就是仰脸看母亲立在镜子跟前 ,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别针,不由羡慕万分,简直等不及长大。孙用蕃嫁进来这年张爱玲14岁,正是衣服癖大爆发的年纪, 衣着打扮即使不十分入时,至少不会看上孙用蕃那一包旧衣服,孙用蕃自称料子很好,张爱玲却在文中说:袖子都已磨破。
另一方面,张爱玲是个排异性很强的人,对别人的气味,一定很敏感,要是她喜欢的人倒也罢了,对于这位后妈,她 从一开始就很抵触,姑姑跟她说她爸即将再婚的时候,她哭了,还发狠想如果这个人站在对面,一定要从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 。当然她没有把这戏剧化的设想变成现实,但是,也一定不愿意穿孙用蕃的旧衣服。
但是,没办法,孙用蕃嫁过来,张爱玲就在她治下,只能接受她的安排,穿她的旧棉袍。张爱玲说那颜色像碎牛肉, 穿在身上的感觉,是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在贵族化的教会女校穿着这样的衣服走来走去,着 实难堪。
学校里一度酝酿着制定校服,张爱玲内心非常渴望,还想象也许像别处那样,是白衬衫、藏青色的十字交叉背带裙, 洋服中的经典作,又有少女气息。可惜学校当局最终没通过,张爱玲内心的惆怅可想而知,多年后她到台湾,还赞赏女学生的 草黄制服,听说群情激愤要求废除女生校服,不禁苦笑,也知道这种感觉说出来会让年轻人生厌,没办法,“我那都是因为后 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
17岁那年,她终于和继母翻了脸,逃到母亲那里去,然而,仍没能续上和漂亮衣服的华丽缘,母亲很认真地跟她谈 ,自己就那么一点钱,要么给她上学,要么给她打扮,早点嫁个好人家,让她二选一。张爱玲虽然对漂亮衣服很饥渴,但还是 选了前者,去了香港大学。
她是个胸有大志的人,懂得为了理想克制自己的欲望,但心中的压抑郁闷可想而知,大二那年她一口气拿了两个奖学 金,觉得可以放肆一下了,一发不可收地做了很多衣服,之后的多年都乐此不疲。
1950年,她穿着旗袍,外面罩着有网眼的白绒线衫,去参加上海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在一片或蓝或灰的人民装 中,她就算坐在后排,也还是很显眼。不知道张爱玲是不是也有感觉,但让她换上人民装是不可能的,而在国内呆下去,似乎 穿人民装必不可免,就为这个,她也得离开。
两年后,她离开大陆,去了香港,她弟弟去姑姑那里找她,得到的是她已走了的消息,他走下楼,哭了,街上来来往 往的人,都穿着新时代的人民装,他那不愿意穿上人民装的姐姐,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