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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檎(北川)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一场里氏8.0级的大地震带走了我的父亲。
我的家在四川省北川县,伤亡最为惨重的那个县城。母亲、哥哥、嫂子、弟弟、弟妹和两个年幼的侄女,从死神的魔 爪下侥幸逃脱,然而我父亲,刚过了62岁生日仅仅5天的父亲,被埋在了废墟之下,直到今天我们也没能找到他。
地震后,我从北京赶回北川,没找到亲爱的父亲,只见到哭休克好几次的母亲和惊魂未定、悲痛欲绝的哥哥、弟弟两 家人。一大家子只有我没经历过地震,我强作镇定,劝慰只求速死的母亲:“爸爸一直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天塌下来都有他顶 着。这一次天真的塌下来了,每个家庭老天都要收人走,所以爸爸义不容辞地让老天把他收走,庇护一家人逃出来。我们不能 辜负爸爸,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一转身,我哭得翻江倒海。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父亲了,这个我认为全世界最完美的人,再也不会在我们的生活 里出现了。他被永远地压在那片废墟之下,而那片废墟永远重重地压在我们心上。
父亲不到3岁,我祖父就死了,寡居的祖母带着9个儿子艰难度日。父亲排老七,从小就靠自己的双手挣饭吃。上山 砍柴,下河捞鱼,地里种菜,屋旁栽花,年幼的父亲用这样挣来的钱应对吃饭穿衣和读书求学,同时照顾着两个更小的兄弟。 十几岁时他白天给生产队放羊,晚上就着油灯读书,拼命汲取知识。那些书来自各个角落,有从别人烧书的火堆“偷”出来的 ,有良师益友们送的或借阅的。从小的“修炼”,让父亲变得智慧乐观、幽默风趣,人生的一切苦难成了小菜一碟。
在我印象中,父亲从没有打骂过我们。我们小时候,母亲没有工作,还经常生病,父亲不但要承担繁重的工作,还要 照顾不懂事的我们和多病的母亲。家里很拮据,但父亲从来不亏着我们,他常说,穿只要大众化就可以了,吃一定要好,吃得 好才能身体好精神好。1970年代物质匮乏时期,父亲到成都开会,会后聚餐每人一份回锅肉,父亲舍不得吃,找了个磁缸 子装起来,从成都一路端回北川给我们。那时北川买不到新鲜水果,父亲每次去绵阳或成都学习,都要背回一个大西瓜,或者 一串香蕉、几个菠萝,我们几个孩子吃得喜笑颜开,却不知那是父亲省下了多少顿饭钱、流了多少汗水才给背回来的。
父亲不但对家人关爱备至,对外人一样情深义重。早年他在北川农业局工作,主要从事大豆研究。几十年里,他孜孜 不倦地带领农民兄弟科学种田,北川的每一个乡村,每一座高山,都留下了他的脚印。农民兄弟们都愿意跟父亲打交道,因为 他讲话风趣,能把道理讲得一听就懂,并且没有任何架子,农民兄弟亲切地叫他“杨老师”、“杨科学”。北川农民有一个传 统,贵客到家里来,吃饭时一定要在饭下藏一些“好东西”,比如腊肉、香肠、煎鸡蛋。父亲每到一家,必被主人拉进去“吃 了饭再走”,而饭碗里一定会埋着上述美食。
那时候每到过年,总有农民兄弟络绎不绝地来我家拜年,带着在父亲指导下丰收的大豆,带着他们的“馈赠佳品”— —挂面以及新鲜猪肉。每个农民来,父亲都要盛情招待他们玩几天,给老人买营养品,给孩子买学习用具,数着人头给每家人 买农民眼里最金贵的衣服料子,用妈妈开玩笑的话说,恨不得把县城都用个绳子系起来让人背走。拜年的农民走后,我们家总 要穷一阵,但父亲从不在意,依旧笑声爽朗。
父亲从来都是这样笑着的,没有为穷困或挫折皱过眉头。我上初中时,有次整整一周时间,父亲兜里都只有两毛七分 钱,但他压根儿没让我们看出来,没让我们因此而有丝毫窘迫。这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父亲和母亲让我们三个孩子穿得干 干净净,吃得白白胖胖,做事规规矩矩,让院子里很多双职工家庭十分不解:一大家子吃饭,就一个人挣钱,还活得这么有条 理。
别人看到的都只是表象,他们看不到的,是父亲的努力和勤奋。1980年代中期,北川修新县志,因为父亲博学多 才,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是土生土长的北川人,相关人员找到他,希望由他来撰写其中的几部。父亲欣然接下了这个活儿,白 天忙繁重的本职工作,夜里查资料打草稿。那时我刚上初中,在父亲影响下对北川的历史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到假期就当 起了父亲的抄写员。父亲写,我替他誊抄,几年下来,我们“合作”出了北川文化志、农业志、林业志、体育志、社会风土志 等志书。父亲用稿费替我们交学费、买学习用品,而我也在抄写中练出了一手让同学羡慕的好字。
父亲还是一个好医生。小时候他看过好些医书,萌发了对医学的极大兴趣,后来被本地著名的老中医看中,收作了弟 子,专门研究中医儿科和妇科。几十年下来,父亲的医书堆了一屋,经他把脉治疗的患者也不计其数。父亲虽不是专职医生, 但好多亲戚熟人家的病人,尤其是生病的孩子,都愿意来找父亲开药,因为父亲开的药最灵,最见效。有个在菜场卖菜的妇女 ,被父亲治好了癫痫病,每次见着我父母买菜,老远就抱一大捆菜要送给我家吃,怎么都拒绝不了。后来父母再去买菜,只好 远远地躲着走。父亲说:“人家是做生意的,哪能老让她这么送呢。”
父亲2007年退休,退休前他是北川政协副主席,分管农林水电等工作。劳累了几十年的父亲,真的该好好休息了 。退休后的这一年,他写诗作画,养花种菜,含饴弄孙,充分地享受着天伦之乐,但是,仅仅享受了一年灾难就来了。
无法可想!我惟一能想到的是:父亲是天上派来的使者,上天只给了他62年的时限,时间到了,他必须回去了。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杨永忠。爸爸,你来自天堂又回到天堂,留下我们在这里,永远地思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