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骆玉明

　　“道”和“上帝”一样，是不可证明之物。我想，之所以会有这种概念出现，其实是源于人类自身的精神需要

　　《老子》开头“道可道，非常道”一句，大概可以算是中国古代哲学中最为玄妙的格言，如今它已经被用在商业广告 里，像是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了。不过广告最大的目的是“耸人听闻”，吓你一跳就好，那话是什么意思，犯不着计较的 。

　　那么老子所说的“道”究竟是什么？ 《韩非子·解老》篇的解释不仅早出，而且比较精确：“道者，万物之所然也 ，万理之所稽也。”这话简单地说，就是道既是万物的本源，也是一切事理的依据(“稽”训为“合”，总和之意)。这其实 相当于西方宗教里“上帝”的概念：上帝创造了万物，同时为万物立法。只不过老子所说的“道”并非人格化的神，它不像“ 上帝”那样总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和好恶来干预人间的事务。道化育万物而不据有、不支配万物；它的根本法则是“自然”，万 物各循“自然”之理而生生灭灭，就是 “道”的体现。

　　在先秦诸子中，老子的思想不同于其他各家之处，就在于它有一个完整的宇宙观。《老子》书中谈宇宙的形成、万物 的运行，谈政治与社会生活，谈理想的“圣人”品格，都是“一以贯之”，这个贯穿和统摄一切的“一”就是“道”。

　　“道”和“上帝”一样，是不可证明之物。我想，之所以会有这种概念出现，其实是源于人类自身的精神需要，同时 它也反映着人类思维的一种特点。就是：世界必须有一个起点，一个共同的根源。日月星辰、江河山野、草木鸟兽……万物都 是具体地、分别地存在着，各自生生灭灭，并不互相统属。

　　如果没有一个超越性的、高于所有存在之上的力量，它怎么能够组合为一个整体并且于万象森然、变化不息中体现出 秩序？这种思维方法，可以称之为“求一法则”。有了“一”，世界才是可以理解的，因而是安全的。而且，精神和物质都必 须统一于这个“一”，人类才能为自己的生存确定规则，令短暂而渺小的生命与伟大而永恒的存在联系为一体。

　　天体物理学界关于宇宙起源，有一种“大爆炸”理论，认为在宇宙产生之前，有一个“原物质”或称之为“奇异点” 存在，正是它的瞬间爆炸和急速膨胀，形成了无穷尽的宇宙实体。据说教皇约安·帕维尔二世认为这种宇宙发生学理论与《圣 经》所述上帝创世说并无矛盾，而有些反对“大爆炸”理论的科学家则指斥它把天体物理学引向了“神创论”。不管怎么说， 在这里我们也可以感觉到“求一法则”的影子。

　　回到《老子》：既然“道”同时是“物”和“理”的根源，那么阐释“道”也就是建立人间的真理。可是老子却说： “道可道，非常道”。

　　作为万物本源和根本真理的“道”是可以言说的(后一个“道”为言说之意)。其实不仅是可以言说，而且必须言说 ——因为人的世界就是能够用语言描述的世界，人并不在言说之外存在；倘不加言说，道就不会在人的世界里出现。但是，当 人去言说道的时候，被说出来的仅仅是人能够言说的那一部分。人是有限的，道是无限的，被言说的“道”已经不再是“道” 本身，所以“非常道”。

　　在宗教文化中，上帝直接或委托代理人向人类发言，这些言说就已经是终极和永恒的真理。而在《老子》的理论里， 道恍惚而无言。以逻辑推导，从这里可以获得一种非常深刻的认识：人不可能一次性地阐释真理，也不可能建立永恒真理。人 所能做的，仅仅是不断地言说“道”，这成为永远不会结束的追求终极真理的过程。

　　在历史上，统治力量总是要给世界以性质和规律的说明，借此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社会。当他们试图把自己的言说宣 布为“常道”即永恒真理时，以《老子》的逻辑可以断定：这样的统治者已经把自己宣布为神。而代天自神的人总是既狂妄又 胆怯，他们的眼睛里会有一种奇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