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东方周刊》记者赵新社／北京报道

　　“北石油、南石化”垄断格局的制度设计，决定了民营油企的命运掌握在两大石油集团手中，因为两巨头掌握着油源

　　2008年10月，来自中国商业联合会石油流通委员会的消息说，在2006年底，中国民营石油批发企业663 家，民营加油站45064座，但到2008年，中国民营石油批发企业关门、倒闭2/3，加油站关门、倒闭1/3。

　　倒闭潮自1999年开始，集中于2007年，民营油企兵败如山倒，经营只能用惨淡来形容。面对本刊记者，中国 商业联合会石油流通委员会会长赵友山几度哽咽：“民营油企快撑不住了，我也快撑不住了……”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辉煌与拐点

　　民营油企的一些人士说，过去的赵友山可不是“撑不住”的样子。

　　1993年，赵友山投资280万元，在哈尔滨建设了黑龙江省第一座民营加油站。“那时加油站的审批权在市里， 哈尔滨市计划委员会就有权审批，申办程序很简单。”赵友山说。

　　当时，其他加油站仍在沿袭白天营业、晚上关门的经营模式，赵友山的加油站则开始采用三班倒，13个工人轮换上 班，24小时不停加油，一天销油十几吨，生意红火。接下来的两年中，赵友山又陆续投资建设了5座加油站，1996年还 建成了黑龙江省第一座民营成品油油库——义原油库，并建设了黑龙江省第一条民营成品油油库铁路专用线。

　　义原油库建成后，与大庆石化总厂龙凤炼油厂联营。后者负责生产，赵友山负责销售，1996年当年售油就超过6 0多万吨。赵友山说，义原油库销售量远远超过当时黑龙江省石油销售公司5万吨的销量。由于到义原油库购油的车辆太多， 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就需要10多个。

　　据黑龙江地方石油协会提供的数据，1998年以前，中石油在黑龙江省的加油站仅300多座，而民营加油站多达 2300多个。民营的力量占据绝对优势。

　　1998年7月27日，是中国石油石化工行业极不寻常的一天。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和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 宣布成立。在此之前的5月26日，两大石油集团在北京举行了划转企业交接仪式，大庆石化总厂龙凤炼油厂划入中石油系统 。

　　龙凤炼油厂划转后，被叫停了和民营油企的联营合作，义原油库的油源被切断。油库断油后，赵友山的6座加油站生 意锐减。

　　重组之重

　　在接下来的1999年5月6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国家经贸委等部门关于清理整顿小炼油厂和 规范原油成品油流通秩序意见的通知》。

　　这就是具有拐点意义的38号文件。文件规定，国内各炼油厂生产的成品油要全部交由石油集团、石化集团的批发企 业经营，其他企业、单位不得批发经营，各炼油厂一律不得自销。

　　赵友山说，根据这一条款的规定，两大石油集团控制了油源，民营油企油源供应得不到保障。黑龙江的情况更为突出 ，因为其成品油批发市场基本被中石油一家垄断，民营油企在供油渠道上没有选择余地。

　　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跟踪研究石油问题的管道清博士说：“在石油流通体制‘北石油、南石化’垄断格局的制度设 计上，就决定了民营流通油企的命运掌握在两大石油集团手中，因为它们掌握着油源。”

　　38号文件还规定，“对成品油批发企业，要在1999年内进行清理整顿，取消不具备条件的批发企业的经营资格 。对石油集团、石化集团以外经清理整顿合格的成品油批发企业，可由石油集团、石化集团依法采取划转、联营、参股、收购 等方式进行重组。”

　　虽然文件没有要求必须重组，但一些接受本刊记者采访的民营油企人士说，在实际操作上是必须重组，否则民营批发 油企得不到经营油品的批发资格。

　　2000年5月9日，赵友山的公司——哈尔滨市龙庆石油化工贸易有限公司与中石化销售公司签署了联营协议。

　　在龙庆石油化工贸易有限公司1999年下半年填写的一张“申请汽油、煤油、柴油批发经营企业登记表”上，有一 栏要填写的内容是“社会批发企业与两大集团重组方式”。看来，民营批发油企想获得经营批发资格，与两大石油集团是否重 组是一项必要条件。

　　全国工商联石油商会副会长、河北省工商联石油商会会长齐放说，和民营批发油企一样，更上游的炼油民营企业，除 少数地方的特殊情况外，一般都被两大石油集团重组。

　　油源之痛

　　38号文件实施、与中石化销售公司签署联营协议后，赵友山的企业没有像以前那样红火起来，反而危机越来越重。

　　据赵友山回忆，当时，由于中石化急于进入黑龙江省石油流通市场，自己的企业急于获取成品油批发资格，两家就签 署了联营协议。后来，两家还是分手了，“原因很多，有一条是他们已经不需要我这个‘马前卒’了。”

　　赵友山陷入了困境：因分手，中石化不再供油源；因之前和中石化联合经营，中石油也不给提供油源。

　　和赵友山一样，黑龙江省大多民营油企也是油源紧张。这一问题引起了国家有关部门的重视。据赵友山介绍，199 9年，国家有关部门从黑龙江石油市场竞争主体单一的实际出发，准备通过黑龙江农垦系统按直供的方式解决民营石油企业油 源紧张问题。可能是消息走漏了，中石油立即与黑龙江农垦部门搞联合经营，把这一计划打乱了。

　　没有充足的油源供应，赵友山的油库、加油站是无法正常经营的。赵友山通过各种“非正常”渠道争取油源：向两大 石油集团的主要领导写信，找炼油厂偷偷买油，从油贩子手中购油，甚至拿着国家有关部门下发的文件，直接去中石油在黑龙 江省的基层销售公司“讲道理”。

　　这一切努力，没有使企业的经营好转起来，特别是从事批发业务的油库，赵友山说，投资几千万建起来了，38号文 件实施后，几乎一直在闲置。

　　黑龙江省明水县宏大加油站是一家在乡村农机站的基础上建立的民营加油站，2003年开始营业。加油站负责人王 艳铁对《望东方周刊》说，从2008年8月开始，每月才得到了中石油14吨的柴油指标，听说是黑龙江省政府、黑龙江省 地方石油协会向有关方面争取的结果。

　　在黑龙江省拜泉县银亿加油站，本刊记者看到工人正在施工扩建。既然油源受限，为什么还要扩建加油站呢？经理孙 秀云解释说，自己的加油站处在乡村，覆盖面积很大，达到32万公顷，用油量很大。加不到油车辆不走，司机甚至摔打加油 机。没办法，中石油不给油，只能从油贩子手中买油。

　　中国石油流通市场的份额有多大？缺口是多少？油贩子有多大的生存空间？管道清博士说，由于中国的石油市场的透 明度不高，这些问题不好回答。在民营油企业内，有这样一种说法：民营油企卖出去的成品油中只有三分之一是通过正常渠道 直接从两大石油集团获取。

　　垄断之累

　　2001年8月出台的国办发〔2001〕72号《关于进一步整顿和规范成品油市场秩序的意见》规定，“各地区 新建的加油站，统一由石油集团、石化集团全资或控股建设”。“成品油由石油集团、石化集团集中批发。新设成品油批发企 业，一律由石油集团、石化集团报国家经贸委审批。”

　　借着诸如此类一系列政策，两大集团控制了所有新设加油站和成品油批发企业，同时，对于老的民营油企，则通过垄 断油的供应，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2007年1月1日，商务部制订的《成品油市场管理办法》开始施行，把不低于3000万元人民币的注册资金和 库容不低于一万立方米的油库，作为申请成品油批发经营资格的必备条件，并且办法实施之前的企业也要整改达标，否则撤销 经营资格。对此，赵友山说规定的市场准入门槛太高，一些民营石油企业已经被迫退出市场，有些想进入石油行业的民营企业 只能在门外踱步。

　　内蒙古赤峰市元宝山石化经贸公司经理杨树国向《望东方周刊》讲述了他“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故事：在199 8年到2002年那段时间，两大石油集团在赤峰的石油流通市场相互竞争，你降价50元，我就降价100元，两家公司的 销售人员经常到加油站来推销油品，请吃饭，甚至遇到节假日还送一些衣服、皮鞋等小礼品。

　　从2002年以后，两大集团的经营思路变了，由竞争变成了联合控制市场，利用掌握油源的有利条件，让市场始终 处于短缺状态，逼着价格上涨，不给民营加油站提供油源，只通过自己不断增多的加油站销售。“现在，为了买油，给两大石 油集团在赤峰市的销售公司负责人送小礼品，人家不要，请吃饭，人家不出来。”杨树国说。

　　齐放说，从实际情况看，相比加油站这些零售企业，一些经过38号文件市场整顿得以保留下来的民营炼油厂、批发 企业日子更加难过。成品油批发，是浙江省宁波市甬石东南石化有限公司的一项重要业务，经理林樟槐告诉《望东方周刊》： “由于没有油源，公司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不过比我几个朋友还是好多了，他们用来做批发生意的油库和两大石油集团的下属 公司重组了，结果都倒闭了。”

　　通过本刊记者走访调查，民营石油企业反映的油源短缺问题，主要发生在市场供求紧张的时候，特别是出现“批零倒 挂”的异常时期。在这种情况下，民营石油企业获取油源的非正常渠道除了油贩子外，还有一个常用的办法：手里拿着给民营 石油企业解决油源的政府文件，用卡车堵住两大石油集团在当地销售公司的大门，逼着给油。

　　对于民营石油企业反映的油源问题，本刊记者电话联系了中石油股份公司黑龙江销售分公司办公室的柳松。柳松始终 坚持说：“这个事情应该找政府问。”中石油股份公司黑龙江销售分公司的上级单位——中石油集团公司思想政治部新闻宣传 处的李生儒说：“这个问题牵涉到了国家的石油体制问题，比较复杂。”

　　对这个问题，另一大石油集团——中石化集团公司的有关人士也是类似答复。

　　溃退之伤

　　在哈尔滨市龙实加油站，赵友山告诉本刊记者，这是他最后建设的一个加油站，也是自己现在仅有的一个加油站。企 业从1999年陷入困境后，为了还油库的银行贷款，赵友山卖掉了3座加油站，还卖了房子和车。另外两座加油站，由于地 方政府搞城建，先后被拆迁了。

　　“民营油企不是追求与两大石油集团平起平坐，只要给个生存空间就行；两大集团不能自己吃饱了饭，让别人到大街 乞讨。”赵友山语气悲凉。

　　杨树国说，赤峰市不少加油站在苦撑经营，等待外资来收购，不少企业无油可买，就做起了轮胎生意，以免关门倒闭 。自己原先有5个加油站，后因油源短缺、经营困难，就租给了别人，结果还是倒闭了。

　　而黑龙江省拜泉县银亿加油站的生意则一年不如一年。经理孙秀云说，2005年他的加油站销售成品油560多吨 ，2006年销售300多吨，2007年销售240多吨，2008年前7个月只销售了27吨。

　　据黑龙江地方石油协会提供的数据，1998年以前，中石油在黑龙江省的加油站仅300多座，民营加油站高达2 300多个；10年以后，到了2008年7月，中石油在黑龙江省的加油站数量上升到970多座，民营加油站数量下降到 1228座，并且306座接近倒闭，702座亏损，正常营业的仅有200多座。1998年以前，民营批发企业43家， 1999年38号文下发整顿后，只剩下9家，到2008年仅剩1家。

　　对河北省的石油市场情况，齐放也做了分析。齐放说，在38号文件实施之前，没有详细的统计数据，石油公司归地 方政府所有，销量很小，中石油、中石化没有几家企业，主要是社会、民营企业。1998年以后，两大石油公司通过重组、 收购逐渐发展起来。到2008年6月，河北省加油站网点共计8200座，其中民营4346座，约占53%。但这些民营 加油站位置不重要，一般都地处偏远，经营情况不好。

　　对全国民营石油企业的发展情况，中国商业联合会石油流通委员会除了提供以上一组企业数量的数据外，还提供了一 份市场份额和税收资料：1998年以前，全国石油民营企业占全国市场的份额超过了85％，给国家缴纳的税款每年超过了 1000亿元。在之后的10年时间里，由于没有油源，市场份额萎缩，现在这一数字不足200亿元。

　　政策之复

　　2005年2月，《国务院关于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若干意见》(即“非公36条”)颁 布，规定民营企业可以进入包括石油在内的垄断行业和领域。齐放说，在非公36条之前，进入中上游的石油企业必须要挂两 大石油集团的牌子，之后就可以自由进入了，对民营企业来说是个进步。

　　另外，在石油行业的市场准入问题上，中国兑现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承诺，分别于2004年、2006年宣布开 放石油零售、批发市场，齐放说，这意味着民营石油企业的生存环境将会有所改善。

　　赵友山也找到了不少政府文件，一一指着那些要求两大石油集团给民营油企提供油源的内容给本刊记者细看：除38 号文件规定两大石油集团要“保障市场供应”外，还有1999年《国家计委关于解决黑龙江省地方成品油批发企业油源问题 的通知》、2004年国家发改委办公厅发给中石油集团公司的《关于请督促解决东北地方成品油批发企业油源问题的函》、 2005年2月《国务院关于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若干意见》(即“非公36条”)规定民营企业 可以进入包括“石油在内的垄断行业和领域”的条款、2007年8月国家发改委《发改电(2007)221号》要求两大 石油集团“对系统内外成品油经营企业要一视同仁，不得对系统外企业停供、限供成品油”等等。

　　黑龙江省绥化市北林区兴农油料采购供销公司经理刘振国的上访理由简单、直白：“地下的石油资源是国家的，不是 中石油的，中石油不能认为从地下抽出来就完全归自己所有。”刘振国认为，两大集团不给民营油企提供油源，是国家资源部 门化、国家利益部门化的表现。

　　另据绥化市北林区四方台农机站经理王旭讲述，2008年7月1日，不少民营石油企业经营者到中石油股份公司黑 龙江销售分公司办公大楼要求“执行602号文件、给民营油企活路”的横幅。王旭说，这次事件发生后，黑龙江有关政府部 门下发了专门通知，从2008年8月开始，按照国家规定的批发零售价格，给二级以上的民营加油站每月供应柴油14吨， 三级7.5吨。

　　外资之盼

　　从1998年开始不断上访的赵友山，感觉到靠零星的上访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因为有关部门和领导对反映的问题批 示后，油源供应仅仅会好转几个月，之后还是照旧困难。他开始探索更有效的办法。

　　黑龙江省地方石油成品油经营企业协会1999年10月16日正式成立，2003年5月22日更名为黑龙江省地 方石油协会，赵友山担任会长。

　　以黑龙江省地方石油协会为平台，赵友山经常以协会的名义到北京向有关部门反映民营油企的生存难题。但有一天， 省领导找赵友山谈话，说不要去北京反映问题了。后来赵友山了解到，有人在省领导去北京开会时“告”了赵友山的状，说赵 友山经常去北京告他们的状。

　　省领导谈话了，赵友山只好转换阵地。2006年12月，中国商业联合会石油流通委员会成立，赵友山出任会长。

　　2007年、2008年，中国商业联合会石油流通委员会分别举办了石油流通论坛活动，民营石油企业在论坛上反 映的生存艰辛引起了社会关注。2008年10月举办的论坛活动，还引起了全国工商联石油业商会的注意。在本刊记者采访 赵友山的过程中，全国工商联石油业商会会长张跃给赵友山打来电话，表示要团结合作，解决民营油企难题。

　　在中国商业联合会石油流通委员会举办的这次石油流通论坛上，还出现了两位律师的身影。是要起诉两大石油集团垄 断、打反垄断官司吗？10月28日，本刊记者再次致电赵友山，他仍然在犹豫之中。

　　对民营石油企业的未来出路，杨树国的希望还寄托在外资收购上。他说，民营石油企业千万不能现在关门，一关门就 会变成废铁一堆，要苦撑着，等到外资收购那一天，还能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