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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孟晖
激腾汹涌的2008,大江歌罢。每一个中国人,也就是我们,共同地长了一岁。现代中国人,终于长大了,获得了 成年的加冕,从此步入青春,势无可挡。
成人礼的考验从来不是容易跨过的门槛,过去的一岁荏苒,对于人心有着太多的磨砺。然而,中国的女人们哭着,笑 着,悲痛着,自豪着,和自己的爱人,父老,兄弟,同事,朋友一起为生活而战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就在这一年,中国男人 忽然变得漂亮了。奥运冠军们简直就是小豹子的部落,但是更有无数形象压过他们的光彩,那是地震中珍护婴儿的年轻士兵, 是带领乡亲抗震自救的地方干部,是怀抱鲜花向祖国敬礼的三位宇航员,是驶向亚丁湾的战舰上军服雪白耀眼的官兵队列,甚 至是名动一时的“右二哥哥”……也许,正是成年的自信让中国的男性们内心尊严,反映在脸上是朝日般的光辉,于是仿佛一 夕之间出落得英挺而俊朗。
19世纪的欧洲浪漫主义美学曾经相信,在一个文明当中,如果文学艺术的创作能够塑造明朗强健的青春美少年形象 ,那么就证明这个文明是有朝气的,是处于上升阶段的,是希望无限的。反之,一旦文艺风气开始迷恋气质阴柔、女性化的美 少年,此文明就已经走上了下坡路。像19世纪诸多关于文化的理论一样,这一观点其实无法经受科学论证,也许仅仅是一种 说法而已。关键在于,浪漫主义者们能够身体力行,通过具体的文艺实践,为各自的民族国家创造出本国族独有的美男子形象 ——当然也塑造了独有的美女形象。如果在这项工作中不幸落了下风,如果本国本民族的经典形象被异国的大师抢先加以注册 ,那结果真是致命的——正是由于梅里美创造出了不朽的《卡门》,西班牙男性身上至今仍然打着堂·何塞的标签,就如同戴 着“红字”一般。浪漫多情而缺乏理性,行动如豹但意志如猫,因此是最好的床伴但却不是世界的创造者……在这样一个标签 面前,当今西班牙GDP位于世界前十名的事实居然毫无抗辩能力。
比起西班牙人来,中国人的形象在他人笔下自然被书写得更惨。文艺创造与现实的关系也确实复杂,百年来,在民族 自救的浴血进程中,新文化的建设者们其实一直都在努力创造“少年中国”的形象,但似乎不大成功。也许,过多的苦难让青 春成为无法想象的奢侈。但是,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在经历过2008年之后,文艺家们即使真的为中国民众探索出其理应 享有的、与其尊严相般配的青春形象,也不能再算什么贡献,而只是偿还百年来向自己同胞久久欠下的一项债务。只要这一任 务没有完成,中国人就没有一个可敬的、个性化的形象供自我辨认也供他人辨认,在世界民族长廊之中就将始终处身于负面系 列。本来应该打前锋的“诗人”们,于今却成了不合格的后卫。
不过,塑造现代中国的青春美少年,绝不是让文艺家们简单采用《荔枝蜜》那样的歌颂体。须知,少年美国的可爱魅 力,恰恰是通过哈克贝里·芬和汤姆·索耶这两个顽童而新鲜活泼,美国硬汉——不同于古典骑士,他们在大都市中与当代文 明的罪恶孤军作战——这一经典原型,则是借助钱德勒、哈梅特们阴冷黑暗的侦探小说横空出世。实际上,在当今中国,80 后的网络文学作品已悄然开启了塑造中国美少年的工程,灵感与营养则来自发达世界的通俗文化如日本动漫。这不是坏事,“ 现代中国人”本来就是一个开放的构成,就是一个在西方文化与传统文明交织影响下的新生儿,刚刚成年,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性。不过,中国自身的文艺传统恰恰曾经最为富产美少年的形象,如汉朝少年的勇毅,魏晋南北朝少年的俊逸,唐朝少年的豪 放……这些不朽的美丽,也同样是塑造“这一个”中国美少年的强大资料库。
当然,艺术创作自由是最重要的前提,不能要求全体文艺家都转身来搞美少年的形象工程,“诗人”只对他真正迷醉 的对象有赤诚献身的义务。不过,总该有那么一些特别迷恋“美少年”题材的创作者吧,不知他们是否也敢响亮地喊出:“请 祖国人民放心,我们坚决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