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阿巴木比塔,千秋神鼓自古传;神鼓传下有三种,白鼓用来还天愿,黄鼓用来驱凶邪,黑鼓用来保平安……”晃动手中的羊皮鼓,大祭司释比开始吟唱,身后,群众开始随着吟唱进入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他们用手臂围成一个大圈,变换各种舞步和队形,昼夜不歇。
时隔30年,王官全依然记得上世纪70年代在北川县青片乡羌族聚居的小寨子沟采风时看到的“祭山”场面。在四川省音乐舞蹈研究所副所长杨莉看来,这场面正是《诗经》里记载的“天降大雨,商羊起舞”。商羊,指的正是以羊为图腾的“羌人”,而那些舞步,则是晋代葛洪在《抱朴子》里记载的“禹步”:“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在北川,有一个地方叫做“禹里”,传说是大禹的故乡,在那里,他们说建立了夏朝的大禹,正是羌族人。汶川县志里写:“羌民……互相舞蹈,以示悲欢,盖古风尚存也。”
据说,古羌人是夏王朝开创者之一,但现代羌族人口不过31万人,分布地域不过四川西部的茂县、理县、汶川、北川、青川、黑水、松潘县范围。2008年汶川地震中,只有30万人口的羌族同胞遇难3万余人,羌族人口一次性锐减10%,包括歌舞在内的羌族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危险。
然而,这次地震,也让古老的羌文化找到了重生的机会。2008年9月之后,学习了40年羌舞、身为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禹羌祭祀皮鼓舞传承人的王官全在擂鼓镇胜利村的板房区里,带领群众挑起了羌舞。如今,每天晚上,在擂鼓镇胜利村村头的文化广场上,都见得到王官全带着数百名群众跳羌舞的场面。
记者◎马戎戎 摄影◎黄宇
在家里的时候,王官全就是个典型的四川男人。聊着聊着,午饭时间到了,他抬头看看表,叫他老婆:老婆,12点喽,做饭喽。
老婆快50岁了,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在头顶上挽了个顶髻;眼皮上涂着妩媚的紫色眼影。老婆忙着,王官全也不闲着,他把袍子的前端撩起来,在腰间打个结,从门背后拿出一根竹竿,到门前去把挂在门上的腊肉取下来。看老婆淘好米切好菜了,他就走上去说,你歇歇,我来吧。
腊肉是春节前就开始挂在那里的。王官全是羌族人,这个民族被称呼为“云朵上的民族”,因为他们主要聚居在岷江上游的高山峡谷中。做腊肉,是羌族人的传统技能。
王官全生在北川县擂鼓镇,他还有一个羌族名字“斯拉·格”,“格”是羌姓,“斯拉”是凶猛的意思。2003年,北川县成为北川羌族自治县,是新中国最年轻的民族自治县,擂鼓镇是距离北川老县城最近的一个乡镇,擂鼓镇胜利村在震后成为北川最大的受灾民众安置点。
历经近一年的建设,擂鼓镇胜利村板房区已经俨然是一处功能齐备的新兴乡镇。路边的电线杆上打出了“清油火锅”的招牌;电线杆子下,有人在板房里开起了茶园;再往下看,能看到一处3层的水泥小楼,楼顶上,闪烁的彩色灯泡拼出了3个英文字母“KTV”。KTV的一楼是家饭馆,看到有陌生人进来,老板会很热情地询问:要不要住宿?住宿可以上二楼。进入板房区的大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小摊:卖蔬菜的,卖水果的,三轮车上支着玻璃罩的是卖凉粉的,竹筐上蒙着白布的是卖馒头和卖包子的,“嗒嗒嗒”的机械声是修鞋的,白布帐幔里是点痣挖鸡眼的。再仔细找找,还会发现两家网吧,丝绒沙发、液晶宽屏,穿波鞋、运动衫的少年和烟熏妆的少女们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丝毫不理会屏幕之外的世界。
与别处板房区不同,这里的板房区着意突出了“羌族”特色,板房墙壁上画着“羊”的图案——“羊”是羌族人的图腾,门上贴着“羌”字红帖,有些人家的门口还挂着精心装饰过的羊头骨。王官全擅长的羊皮鼓舞,也和对羊的崇拜有关。历史上,羌族经历过多次大战,不得不迁徙,传说在向岷江上游迁徙途中,羌族巫师劳累过度,昏昏入睡,他们的经书掉落在地上被羊吞吃,后羊托梦给羌人说:“我死后,可将皮做成鼓,敲三下,经书就会道出来。”
王官全家的厨房是自己搭的,救灾用的蓝色帐篷,从中间拦腰截断,拼在板房外面——北川县擂鼓镇的板房区里,好多人家都有一个这样的厨房;铁制的洗手池,原本是公用大厨房里的,2008年国庆节过后,从山上又转移来一批受灾的人,大厨房被改成了住房,洗手池就被各家拿了回去;厨房里有煤气灶,是政府发的,锅碗瓢盆、炒勺、筷子,用餐的餐桌,也都是政府发的。
王官全一定要留我们吃饭。饭菜端上来是意外地丰盛:魔芋烧鸭,川北凉粉;木桶里是糙米饭,米饭里埋着蒸得松软的红薯;还有一大盆蔬菜汤。
这让人想起北川县文化旅游局副局长、羌族干部唐红梅对羌族民族性格的描述:“你来了,他不会讲怎么欢迎你,但是他给你做饭,会把最好吃的、觉得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拿出来。早上他自己舍不得吃鸡蛋,但是客人来了,他会在你的碗里面给你煮几个鸡蛋,然后端给你;他给你端了饭,不会说哎呀你吃吧,但是他会悄悄地在你的碗里面埋上几块大肥肉。”唐红梅说,羌族男人对女人好,不会在嘴巴上说,但是会悄悄地给喜欢的女人做事,比如,给她做饭。羌族家庭里,很多时候都是男人在做饭。
“我有高级厨师证书呢。”王官全很得意地说,“我的爱好不多,就两个,一个是做饭,一个就是跳舞。”
王官全跳舞的地点主要有两个:每天晚上19点后,是擂鼓镇村口的文化广场,他带着全镇的居民一起跳;白天,他主要在党员文化活动室重点培训想深入学习羌舞的学生。同一间活动室内,还有一批姑娘在接受羌绣培训,绣累了,她们也加入到跟王官全学舞蹈的行列中去。
一跳起舞,王官全就变年轻了。他掂着脚尖,两只手在身旁欢快地摆动;胯部灵活地拧出一个S形,比他身后跟他学习跳舞的任何一个姑娘都活泼,都妩媚。这是羌族舞蹈的基本动作。
这套舞蹈叫做“萨朗”。“萨朗”类似藏族的“锅庄”,是羌族民间的自娱性群舞,每逢节日、娶亲、嫁女、举办丧事及喜庆丰收时,羌族男男女女在场坝上连臂绕圈而舞,以歌伴舞,舞步由慢而快,逐渐把节日气氛推向高潮。
关于“萨朗”的起源,有一个传说,传说它来自天上,为一名歌舞女神所传授。羌族人把这名女神叫做“萨朗姐”。传说“萨朗姐”是女性之神,最早学会“萨朗舞”的就是一批勤劳善良的羌族女子,她们学成后将舞蹈教给其他羌族人,羌族人才有了舞蹈。跟王官全学习舞蹈的学员大多数也是羌族姑娘,然而姑娘们学得并不是特别专心,王官全的某些动作甚至引起了她们的哄堂大笑。她们把手伸出去,在空气中比出各种花样,互相打趣。
王官全倒并不在乎她们的打趣,他完全沉浸在舞蹈中,脸上带上了一种做梦的小孩子才会有喜悦的神情。跳着跳着,他哼起山歌来,歌声在整个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压过了所有的嬉笑和打趣的声音。
要有男学员在场,王官全就让他们拿起皮鼓,跳皮鼓舞,动作顿时变得勇猛刚捷。羌族男人的舞蹈还包括盔甲舞,平时不跳,只在“大葬”的时候跳。历史上,“跳盔甲”主要是祭奠在战争中的英雄人物、武士。羌人的传统,一名武士在战争中死去,其他的勇士都会为他们跳舞,穿着盔甲,拿着刀跳舞。
杨莉认为,盔甲舞是羌族人在长期迁徙和征战中养成的尚武精神的反映。这舞蹈也曾被记入唐人诗句:“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在王官全记忆中,跳舞跳得最尽兴的那次,是2003年北川羌族自治县成立。那一天晚上,大家聚集在北川县的广场上,广场中摆满了酒。大家只喝酒,跳累了就喝口酒,喝完酒再继续跳,一直跳到第二天早上。
尽管是羌族人,王官全接触到羌族的歌舞文化,还是成年之后的事情。王官全原本学的是川剧,1965年小学毕业,北川县川剧团招生,从小喜欢唱歌跳舞的王官全就去报了名。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王官全就被招进了川剧团,半个月以后,他就上台演出了,演出的第一个角色是“江姐”身后的一个报童。“那时候北川小得很,公路只通到北川县城,其余的路都是山路。”王官全说,“1965年我们下乡去演出的时候,都是自己背着道具上街演出。”
用王官全的话来说,当时北川的羌族已经完全“汉化”,他们从小讲汉话,不穿民族服装,也不过羌历年。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北川县文化馆借调他去培训舞蹈演员,下乡采风,组织乡下老百姓到县里参加汇演。王官全采风的地方,是岷江上游的羌族聚居地,青片乡小寨子沟。在羌寨,他赶上了羌族人最盛大的歌舞场面:每年农历四月初一的羌历年和每年春秋两季的转山会。节日里的羌族人,浩浩荡荡地沿山走成长长的队伍,连臂而歌,且行且舞,王官全一下子就被那种热情感染了。“直到现在,我还在用当时学到的一些舞蹈步子。”王官全说。
也是从那时开始,王官全开始注意到“释比”和他们在祭祀时跳的舞蹈。“释比”是羌族人的大祭司。羌族无文字,羌族文化的传承全靠释比的博闻强记、口传心授,一代代沿传下来。过去,但凡祭山、还愿、治病、驱鬼、招魂、安葬、嫁娶,都由释比主持。
传说释比按照表现能力分为若干等级,据称可分为12类。释比一般具备以下素质:唱功(声音必须清纯宏亮、委婉动听),记功(释比的祭祀唱词,一般是几千句,多则上万句,要求有极强的记忆力),武功,耐热功,杂耍功。此外,释比必须懂得阴阳八卦、术数算道、天文地理、历史故事以及本教的教义、教规、教史等方面的文化。
释比的重要法器包括猴头帽和羊皮鼓。猴头帽由一整张金丝猴猴皮制成,羊皮鼓有三种颜色,分别用于不同的祭祀,“白鼓用来还天愿,黄鼓用来驱凶邪,黑鼓用来保平安”。释比们说,“我们的皮鼓舞是怀着虔诚的心,和天神通话的舞蹈”。羌族没有文字,讲述羌人南迁历史的《羌戈大战》、祖先与英雄祖先的《赤吉格朴》,都存在于羌族释比的吟唱中。
“我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搞活动,一直和那些释比们在一起。开始看到的时候,觉得他们跳起来有很多的味道,这也是生活当中的乐趣。但是自己学起来很不好学,一般人学不出他的味道。”王官全说。
在唐红梅眼中,王官全是个“舞痴”:“为了跳舞,他可以什么都不计,只要你让他跳舞,哪一年的大型文化活动不让他参加他都心痒痒的。”
唐红梅曾经在县文化馆工作,是县文化馆的馆长,那时候每年搞上百人羊皮鼓舞蹈的编排,都让王官全去做:“太阳底下晒得声音都嘶哑了,都还做,真的很感动。”
2008年9月份入住擂鼓镇板房区后,王官全开始在生活中每天都穿着羌族的传统长衫。之前,他只在特殊民族节日里,或者在上台表演的时候才穿。王官全的长衫斜襟,右衽,领口和袖口处缀满了红色和金色的花边;外面是件同色、同样镶满花边的马甲,似藏似彝,又非藏非彝;袖口上绣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王官全说,这个花纹只限于男子的服装,如果是女孩子,那里一般都是自己刺绣的花朵。
在现代的日常生活中,穿长衫并不方便。跟我们说话时,王官全搬来一把凳子,撩开长衫准备坐下,然而却“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爬起来一看,原来长衫的后襟在他坐下去那一刻把凳子带翻了。这些不时发生的小小插曲丝毫不影响王官全对民族长衫的热爱,在他家里,他专门请我们参观他的长袍。
“家”指的是目前栖身的板房,房间不大,不到30平方米,只有一个窗户,一副布帘把房间自中间一分为二,外面是卧室兼起居室,里间算是储藏室,储藏室的中间拉了根绳子,绳子上是他的长衫、羊皮褂,每一件都整齐干净得像是刚从干洗店里拿出来的。
王官全说自己“命大”。擂鼓镇是离北川县城最近的一个镇,本来地震前,他是每天都要去县城里和县文化馆的老朋友们一起耍,一起“摆龙门阵”的:“每天中午吃完饭,骑着摩托车,十几里路就过去了,没事儿的时候就教舞蹈。那几天我正好来了几个朋友,我们在家里打牌,就没过去。”“5·12”那天下午,王官全依然在家里打牌,一把好牌刚抓到手里,房子就开始晃,“刚跑出来,房子就倒了”。
跑出来的时候,王官全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衫。那天晚上他和老伴找了个纸箱子铺在地上,坐着度过了一晚,第二天得到消息:县文化馆的朋友都没有跑出来。
“文化馆搞舞蹈的李红果老师,搞音乐的计学文老师,都没有跑出来。地震之前,我本来跟计学文商量好了,准备把一批原生态的羌族舞蹈音乐整理出来的。”王官全说。说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计学文是王官全以前在县川剧团的同事,两人十几岁就认识,计学文也喜欢羌族音乐,他在羌族音乐的收集方面是北川县的权威。地震前,王官全曾和计学文商量,出一套北川羌族音乐的DVD光碟,光碟还没出,计学文就遇难了。王官全说,他只会跳舞,能够跟着音乐编排舞蹈,但是计学文走了,音乐没有了,他的舞蹈也难以发展。李红果是北川县文化馆收集羌舞的专家,在当地和王官全齐名,李遇难后,只剩下王官全一个人了。
“现在人们见到我,都说我是个保护人物。”王官全说。
地震中,北川老县城的文化馆、图书馆被山体滑坡淹没,文化馆除了一个临时工,全部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