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学院的那些花儿之二——宁瀛姐姐
电影学院四年,每星期看两部最新国产电影是学生必需的修炼。
某周三的下午,教学楼前照例贴出告示,公告晚上要放的电影片名,其中一部《民警故事》,光片名就让我欢喜。那 阵子我正痴迷默片,白天在课堂上对着电视机,恶补《卑贱的血统》、《十月》之类的沉默经典,晚上有警匪戏看,有了调剂 ,自然开心。
《民警故事》让我期待成龙式的飞车打斗。那时代电影学院还没有建自己的标准放映厅,看片要到北太平庄的洗印厂 礼堂。晚六点前,又是几百个奇装异服的文艺青年,如河流般漫在街上,周围常有人诧异,下了自行车,担忧地问道:同学们 ,怎么又上街了?
街上的同学没时间理会多虑的行人,还要赶路,要在影院灯黑的刹那找到自己的座位。那天我为了配合看警匪片的心 情,还特意买了可乐、花生米,准备仰面八叉半躺在座椅上享受观影快乐。电影开始了,银幕上出现了灰灰的冬日北京,在我 熟悉的德胜门一带,几个警察狂奔而来,追逐一条狗。这狗身手不凡,上蹿下跳,穿过护城河,向胡同里逃逸而去。警察也身 手了得,其速度可与狗比,长时间的追逐与奔忙原来只为一条狗命。
这个开头震撼了我,让我悄悄把花生米收起,把身体坐直,心里向导演竖起大拇指:哥们儿,你行!这《民警故事》 果然不同《警察故事》。接下来的段落更合我意:新来报到的民警骑着自行车跟着老片警走街串巷,长镜头游走厂桥一带,京 城人情风物,都在眼底。
影片放完记住导演名字:宁瀛。以为是位仁兄。没想到第二天课堂上,老师谈论起昨日电影,竟说宁瀛是位女性,是 学校七八班录音系的同学,中途辍学远赴罗马学艺。罗马期间还给安东尼奥尼当过徒弟。安东尼奥尼已是写进电影史的老人, 我还以为他已经过世,没想到宁姐姐还做过他的助手,顿觉神秘,心里说道:姐姐,你行!
宁瀛还当过贝托鲁奇《末代皇帝》的副导演,在我们这行里副导演往往被看做导演的门生,果然她的电影也尽得意大 利电影的真传。从《找乐》、《民警故事》、《夏日暖洋洋》到最新的《无穷动》,她不以女导演之名立足,真正自信,有创 造力的女权主义者,创作的时候从来不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
同学间渐渐多了她的传言,一天一位朋友跟我讲起,他先后参与过两个剧组,一个是宁瀛的剧组,另一个是某牛叉导 演的剧组。他说跟宁瀛拍戏非常“痛苦”,倒不是工作强度大,而是宁导演经常在现场凝神思考,全剧组都在等她,不知道该 向何处去。拍摄的状态让人感觉并不是很好,但片子出来却是杰作。另一位牛叉导演现场拍摄犹如表演,导演的身份被他演得 淋漓尽致:时而果断命令、时而沉着调度,预备开始被他喊得如歌剧般有音韵,但最后看到的却是一部烂片。
有一张宁瀛的工作照让我难忘,她在现场,戴一眼镜在摄影机旁,右手托腮在想事情。周围无物,她在她的世界中。
《民警故事》这样的电影不是天天都有,曲终人散,电影学院的日子又平淡起来。
本文系贾樟柯先生为赵静新书《她们说:中国女导演访谈录》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