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沈从文说的,以前是‘思的年代’,现在是‘信的年代’。”李红强感慨说,“十七年文学”的研究给他最 大的印象是“看不到个人的血肉”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芳|北京报道
“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
包含《我的叔父死了》在内的《诗七首》,是诗人穆旦在1949年之后第一次公开发表作品。
发表的情形堪称奇特。在1957年7月号的《人民文学》杂志上,新中国成立以来沉寂多年的带有自由主义色彩的 作家们–––––沈从文、周作人、穆旦、宗璞、汪静之等“集体复出”,纷纷发表作品,有的还成为当期散文、诗歌栏目的 “头题”。这期杂志被称为“革新特大号”。
《人民文学》作为当时全国文协下属的权威刊物,具有超乎文学范畴的意义,登上这一平台无异重新获得了官方的认 可。其时正逢中央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和鼓励大胆“鸣放”,沈从文等一批老作家的“复出”成为中国文艺界热 烈“鸣放”的符号,一时惊动海内外。
但油墨未干,“鸣放”浪潮已转成“反右”运动。那期“革新特大号”遂成“毒草专号”,《人民文学》不得不滑稽 又狼狈地在紧接着的8月号扭转态度,开篇文章就刊登了叶圣陶的《右派分子与人民为敌》。
此前被组织来的“鸣放者”们都成了“右派分子”,接踵而来的劫难自此开始。《诗七首》就此成为穆旦在1949 -1978年间的绝唱。
“《人民文学》是中国文学第一刊,在‘十七年’时期(1949-1966),它既是文学创作的一个演示台,也 是文学运动的晴雨表。在这个意义上,它几乎就是整个当代文学的缩影。”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文学评论家白烨说。
2009年底,《人民文学十七年》一书面市,通过梳理《人民文学》在“十七年”时期的发展历程,探讨了当时发 生在该刊物上的一系列文学事件对整个文学发展的深远影响。作者李红强对本刊记者表示,希望借此“了解当代中国文学是怎 么被炮制出来的,又如何形成了今天的状况。”
与重要政治时事亦步亦趋
《人民文学》于1949年10月创刊,是新中国文学第一刊。它的权威性在以下事实中可见一斑:创刊时毛泽东亲 笔题词“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时任文联主席郭沫若题写刊名。时任文化部部长、文联副主席茅盾任杂志主编,副主编为 著名诗人艾青。
它的“中央级”地位如此稳固,以至往往是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作品后,一位作家才被认为在中国文坛站稳脚跟, 才会成为全国性的作家。王蒙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一夜成名,乃至引起毛泽东重视,便是一例。
某一类文学形式也会因为《人民文学》的肯定和转载而风靡全国。1958年初,老舍发表评论《大家都来写小小说 》,《人民文学》在当年4月转载,并在1958年11月号一次登载了19篇小小说。在这样的提倡下,作家们陆续加入进 来,刘白羽在《人民文学》推出《踏着晨光的人们》,诗人郭小川也发表了三篇短小精悍的作品。小小说一时成为重要的文艺 样式。
“在‘十七年’的文学历史里,《人民文学》杂志作为最权威最主流的杂志,把握了它的历史就相当于把握了当时文 学生态的主流。”文学评论家、《人民文学》现任主编李敬泽说。
这种“主流”首先体现在与重要政治时事的亦步亦趋上:几乎共和国的每一次重要政治活动、重大事件和节日,在这 份杂志上都有直观的反映。
1949年新中国宣告成立,《人民文学》创刊号刊载《震动世界的十日》、《中苏团结保卫世界和平》、《我们最 伟大的节日》等红色文章;1954年新宪法公布,杂志在7月号刊载了老舍、曹禺、冰心、郑振铎、臧克家等党外作家欢呼 性的文章。
“每年的五一、八一、十一自然不在话下,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毛泽东发表《实践论》、《人民日报》号召开 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没有一次《人民文学》不召集作家写文章呼应的。” 《人民文学十七年》作者李红强对本刊记者介绍 说。
在内容选择方面,以“不仅要反映世界还要改变世界”雄心自居的《人民文学》,更是要照顾到每一个题材的平衡。
“‘十七年’期间,农村题材和战争题材的作品很多,工业题材的作品相对缺乏。既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这种状 况显然不能接受。”所以,李红强说,他在梳理“十七年”间所有《人民文学》杂志时发现,但凡涉及工业题材的作品都会刊 登在首要位置。
例如1952年2月号上的人物速写《红花朵朵开》,作者出身工人阶层,文化水平不高,又是处女作,作品相当幼 稚。但《人民文学》不仅全文登载,还配发作者写给编辑部的信,在信中该作者以示范的姿态介绍自己的创作经验。
在文学体裁选择上,包括地方戏、相声、歌词、快板、民歌等都被看作“最有力的文学作品”登上杂志。在翻译类作 品里也有讲究,美国作家的作品可以翻译,但要以“斥责美帝国主义腐朽没落”为主题。
稿荒与作家的命运
有趣的是,即便在上世纪50年代,这份全国唯一的大型文学刊物仍时时面临稿荒的处境。原因并不是没人投稿,而 是并非谁的作品它都能发表。
“我们每天收到从全国各地寄来的稿件,作者有中学生、大学生和小学教员,有新参加工作不久的知识分子,有政府 机关的工作人员??这当中以专业的文学工作者来稿最少。”曾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秦兆阳在1951年的一次总结文章 中写道。
这当中自然有很多原因。中国作家虽然不少,但多数必须经过“思想改造”之后才能写出“适应新时代要求”的作品 。有些人因为没有纯正的政治身份而丧失了发表作品的权利,如沈从文;有些人则在“改造”的压力下忙于检讨旧作,如巴金 ;来自解放区的作家自然是中坚力量,但本来人数就少,又往往被行政工作挤去不少创作时间。这么一来,给《人民文学》投 稿的反而多是业余写手。
而在有限的作家群体里选择发表更要谨慎,因为冷暖交迭的文艺形势让人难以捉摸,作家的命运实在过于变幻莫测。
胡风便是最典型一例。1953年他曾任《人民文学》编委,其时他尽管因长期对主流文艺理论持有异见而遭受批判 ,但高层在促使他做出深刻检讨的同时也希望其作些工作。《人民文学》编辑部分给胡风的工作是“每月看一个或两个短篇” ,开编委会时也请他畅所欲言。
然而他介绍来的稿件往往遭受批判,自己发表的作品也难逃厄运。1953年,他在《人民文学》发表散文《肉体残 废了,但心没有残废》,采访被释放回国的被俘志愿军战士,表现美军的残暴以及战士们的英勇抗争。
这篇文章被大加指责:“为什么写的都是解放军新战士,不写老党员?这说明小资产阶级的作家不经过思想改造是写 不出好作品的。”胡风曾对这种指责奇怪不已,“好像他们以为当俘虏是光荣,非得老战士党员不可似的。”他没有料到自己 的写作撞破了一个规则:无论是否战俘,凡有英勇行为的,都应该归于党员。
1953年底胡风发表了一首诗歌,成为他在《人民文学》的绝唱。此后他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人民文学》时已经是 公开的“罪人”,批判他的文章成为持续数期的一道景观。而胡风本人,作为“反革命分子”受难33年,其“反革命集团案 ”在全国牵连两千多人。
“没有一个作家敢保证永远正确,哪个作家都可能随时出问题。”作家张天翼成为《人民文学》主编后,经历过19 57年的“反右”、1958年的“大跃进”、1960年的“调整”和1962年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紧张形势 ,深有感触。于是他在编辑部内部秘而不宣地制定出一个作家联络图来,按照创作能力和地位分为一、二、三线,随时掌握并 更新作家是否还有权利写作的动向。
即便那些成名已久、地位稳固的作家,如茅盾、郭沫若、冰心、巴金等,也不得不在《人民文学》上全部转向。以茅 盾为例,他署名的23篇文章中,算得上文学作品的只有散文《海南杂忆》,其余有4篇是文学理论文章,16篇是报告、号 召、批判和纪念文章。《人民文学》所选择的茅盾,不是那个现代文学时期的小说家,而是文艺界领导人、文学指导者。
另一方面,在全新的环境下,那些老作家们大多没有找到新的创作资源。巴金创作了许多关于抗美援朝的文章,冰心 也开始从异域题材与战争题材中寻找新的内容,从根底上否定自己。“他们既有的创作经验,因为失去了情感和精神的深度, 简化为常识性的技巧,只好不时扮演一下‘文学指导者’的角色。”李红强分析道。
“看不到个人的血肉”
对于“十七年”时期的文学,北大中文系教授、《中国当代文学史》作者洪子诚曾提出“一体化”的观点,即建国前 各种文学主张、流派、力量在冲突、渗透、消长的复杂关系中,经由新政治力量的体制化,使“左翼文学”(或“革命文学” )逐渐成为中国大陆惟一可以合法存在的形态和规范。
“这就像沈从文说的,以前是‘思的年代’,现在是‘信的年代’。”李红强感慨说,“十七年文学”的研究给他最 大的印象是“看不到个人的血肉”,大家探讨的都是同一个话题:家国命运。即便原本抱有不同的信念信仰,也要从灵魂深处 改造自己往一个方向去。
“在这种环境下,当他们偶尔露出头的时候,你可不能单看他写的那一点东西。那个年代他们只能那么写,个人的空 间太小了,要经过多少困难才能做出这一点选择。”
李红强以沈从文在《人民文学》发表的《一点回忆一点杂想》为例:沈在文中陈述:有“右派”分子曾在鸣放期间心 怀叵测来访问他,试图让他说出被剥夺了写作权利之类的话,但沈从文告诉来访者:“不,我很自由!”
鉴于实力派作家纷纷主动或被迫歇笔、转向,“十七年”在文学史上很难说有何成就,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创造了大量 如《保卫延安》之类的“红色文学经典”。
“因为‘文革’十年基本没有文学,在这个历史鸿沟面前,‘十七年’才显得重要。”李红强说。他曾制作20世纪 文学大事表,发觉“1966-1976年间(中国文学界)基本无大事,全是xxx自杀”。
相比“十七年”的文学生态,当代文学发生的最根本变化,大概是从主要受政治因素的制约变成主要受市场因素制约 。家国命运早已成为当下许多作家厌倦的话题,偶尔写点“主流化”的东西,甚至作家本人都不好意思提及。而商业利益成为 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政治对文学的过度制约会使文学的生命力窒息。但值得警惕的是,如今市场的制约也可能带来同样后果。”李敬泽 对本刊记者说,“不同在于,受到过度的政治制约很痛苦,受到市场制约似乎让人们感到快乐。”
作为这本杂志的现任主编,他毫不避讳“主流”难免依然受到政治因素干预,要考虑诸多方面的平衡。
“现在的文学多元了,但《人民文学》当年的命运显示出的种种问题有的可能依然存在。比如国家与文化的关系,党 如何领导文学,如何在这样的领导中保持对文学规律、对作家创作自由的尊重等等。”李敬泽说,“有时我想文学可能就是要 这样,始终在各种各样有利和不利的影响中保持自己的健康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