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陈虹伟(本刊实习记者)莫静清/文

　　围聚在河北宽城“矿难”死者“杨夫也日”尸体旁边的，是杨夫也日货真价实的堂弟、堂侄子、妹夫以及或居住在同 一村组、或仅隔一道山坡的老乡兼打工弟兄们，甚至杨夫也日的妻子也带着结婚证，自四川雷波老家急奔而来。河北承德市公 安局、宽城县公安局派出两位有着二十多年工作经验的法医，对“杨夫也日”所做的尸表检验报告上显示：“死者致伤部位符 合瞬间被巨大物体砸伤的矿难特征。”

　　铁矿主袁瑞池，心中设下二十万元的谈判底线，已准备垫付赔保。

　　惟一让河北宽城警方拿捏不准的身份，却是死者“杨夫也日”。

　　历时两个多月、经宽城警方两赴四川雷波、多方侦讯后，“杨夫也日”这一身份背后的层层阴谋终被逐一揭开。

　　“谋杀智障乞丐、骗取矿难保险”——两年来，全国各地发现的类似案件，已达17起。而2009年8月13日， 发生在河北宽城的这一案例，集中反映出此类犯罪已呈现“团伙化、区域化、职业化”的升级趋势，其“作案手段和伪装手段 日趋成熟与专业”。

　　宽城涉案的共10名犯罪嫌疑人中，年长者出生于1966年，年少的出生于1990年。他们来自同一地区，或为 邻居、或为亲戚、或为夫妻，或为亲生父子。9人中2人是文盲，其余为小学文化，2名犯罪嫌疑人的吸毒背景亦交织其中。

　　连同宽城案件，以及由此顺藤查出的诸多此类疑似被侵害案件中，犯罪嫌疑人的来源地均指向四川两个地方：雷波县 与美姑县。

　　事件回放

　　铁矿主袁瑞池以为自己不走运赶上了天灾，他丝毫没有想到，这会是一场经过精密布局的人祸。

　　2009年8月13日凌晨2时许，河北宽城县西川铁矿的一名工人，井下作业时被矿石砸死。随后，袁瑞池把这名 叫“杨夫也日”的遇难工人的尸体，送到了宽城县火化厂先行停放。此时，死者37岁的妻子杨特作、38岁的堂弟杨日吐正 从四川雷波老家赶来，而在矿上和“杨夫也日”一起作业的6个人里，19岁的杨以者是杨夫也日的堂弟杨日吐的长子，26 岁的杨子卡是杨夫也日的堂弟，34岁的卢里坡是杨夫也日的妹夫，21岁的卢举呷，是和杨夫也日同住在雷波县“下拉租组 ”的邻居，而23岁的陈火日、20岁的张古格和杨夫也日家也仅隔着一道山坡。

　　目睹灾难的，是死者的6名亲戚老乡；行将到来的，是死者的妻子与堂弟。袁瑞池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他心里感到 ，接下来的这场矿难赔偿谈判不会顺利。袁瑞池给“杨夫也日”上的保单保额是20万元，这也是他的垫赔底线。

　　“来自四川雷波”的死者身份记录，引起了火化厂工作人员的注意。火化厂工作人员的提醒打断了袁瑞池纷乱的思绪 。

　　死者身份

　　2009年6月份，火化厂接到县公安局的一份预警通知：凡是矿山生产过程中的死亡人员，必须经法医验尸、公安 机关调查，确定死因后才允许火化。和预警通知一起发出的，有以往四川省美姑、雷波两县人员在全国骗保杀人的案例，其中 ，和宽城交界的迁西县，刚被查出来在2009年发生此类疑似被侵害案就有四起。

　　类似内容的预警通知，铁矿主袁瑞池也曾收到过。

　　2009年8月13日9时，宽城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接到袁瑞池的报案后，当即引起局长刘振旺以及刑侦人员的警觉 。

　　一场内紧外松、里应外合的秘密侦查就此展开。

　　当天市、县两级的法医来到了火化厂，对“杨夫也日”进行了秘密尸检。这两位50多岁，有着多年工作经验的法医 一致认定：死者致伤部位集中在前胸、后背及大腿处，为挤压伤，符合瞬间被巨大物体砸伤致死这一矿难特征。

　　与此同时，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孟昭会和中队长李林带领技术人员，身着便装，以安监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去西川铁矿 地下百米处的案发现场侦查，亦无异常发现。

　　在以往此类案件中，犯罪嫌疑人杀人后，会对现场进行矿难的伪装。但往往一经法医对死者进行尸检及刑侦人员现场 侦查，明显的破绽就会显露出来。

　　此次“杨夫也日”之死，单以案情表象和经验看，极有可能只是一起普通的安全生产事故。但当天成立、以县公安局 副局长王宁挂帅的专案组，案情分析会后讨论的结果为：仍按故意杀人保险诈骗案继续开展侦查。

　　专案组当时的疑虑主要有二：其一，死者身份存疑。同为四川雷波县人，其他同来打工的6名雷波籍工人均持有二代 身份证，惟独死去的“杨夫也日”没有身份证，仅持有户籍卡。而户籍卡上，本身就没有照片；其二，矿难呈现“三步曲”态 势，时间过于“巧合”。包括死者在内的7名矿工8月10日来到矿山，矿方当天为他们上了人身意外伤害保险。8月11日 ，7名矿工下井熟悉情况，开始干活。8月12日晚，这7名矿工开始第二次下井作业。13日凌晨，杨夫也日被矿石砸死。

　　死者“杨夫也日”的真实身份，成为破案关键。

　　“杨夫也日”？

　　2009年8月13日，河北省宽城县公安局向四川省雷波县公安局卡哈洛派出所发出了协查通报。卡哈洛派出所对 “杨夫也日”身份确认工作开始秘密进行。

　　西川铁矿中6名有作案嫌疑的人，亦在宽城警方的秘密监控中。

　　2009年8月18日，杨夫也日的妻子杨特作、堂弟杨日吐抵达宽城。除了自身证件外，杨特作还带了结婚证。( 结婚证上亦无照片)经核实，两人身份真实。负责侦查此案的河北宽城县刑侦大队副队长许春阳向本刊记者介绍，当时杨特作 表情悲伤，连续两天水米未进。在此期间，陈火日、卢举呷、张古格以要寻找新工作为由，离开了宽城。因考虑到死者“杨夫 也日”身份一时难以查清，宽城警方没有对他们实施控制。

　　2009年8月19日，雷波县卡哈洛派出所的一名办过杨夫也日家案子的干警，外出回所后看到宽城警方传来的死 者照片时，当即否认这名死者为杨夫也日，此说法亦得到了群众的认同。

　　2009年8月20日，有群众告诉卡哈洛派出所民警，19日在集市看见了杨夫也日。

　　就在同一天，铁矿主袁瑞池和干竖井工程的老板邵军，按照警方嘱咐，再次与杨特作、杨日吐商谈赔偿事宜，为雷波 县卡哈洛的外围调查拖延时间。

　　袁瑞池事后回忆：“我先去安慰了一下他们，他们两人都没有提出要看一看死者的尸体，直接找邵军要50万元的赔 偿。我说没有这样高的赔偿。杨日吐松了口，说20万到30万之间，你们定个数吧。邵军只认15万元，最后我们达成了协 议，赔偿18万元。”

　　当晚21时，四川卡哈洛派出所的张曲坡所长给河北宽城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许春阳打来电话，确认死者并非杨夫也 日，其本人还活着。

　　许春阳等刑侦队员当晚即对一直受到秘密监控的杨日吐、杨特作、杨以者、杨子卡、卢里坡5人进行了传讯审问。

　　2009年8月21日，河北宽城县公安局将此案立为故意杀人案进行侦查，并将以上5人刑事拘留。

　　卡哈洛派出所传来的消息，让该起矿难定性为杀人骗保案。但许春阳等人的审讯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杨日吐等犯罪 嫌疑人称自己不熟悉普通话，态度也极其不配合。

　　而据许春阳介绍，杨日吐是被捕嫌疑犯中，除儿子杨以者以外，说普通话最好的一个。杨以者曾有过在浙江打工的经 历，而杨日吐的文化程度经查实为小学文化。审讯中，许春阳曾拿了十张包括死者在内的照片，让杨特作辨认丈夫。杨特作稍 作犹豫之后，挑出一张并非本案死者的照片来，对着照片，当场失声痛哭。

　　许春阳等人经过分析，决定选取犯罪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杨特作作为突破口，追踪“杨夫也日”的死活。

　　在对杨特作的审问中，刑侦大队适时出示了证据，并让杨特作与老家的卡哈洛派出所通了电话，以便让其相信，河北 宽城警方确实掌握了其丈夫未死的事实。杨特作的心理防线最终崩溃，她承认，丈夫杨夫也日还活着，这次愿意跟着杨日吐来 ，是因为杨日吐许诺会给她5000元钱。一路上杨日吐不停地嘱咐她，到了宽城，要装出悲痛模样，要忍着不要吃饭。

　　随着杨特作的供认，其他犯罪嫌疑人在多次审讯中被依次攻破。

　　这起冒名“杨夫也日”身份实施的“杀人骗保”案终于水落石出。

　　杀人骗保

　　2009年7月，陈火日向老乡杨日吐提出了一个杀人骗保的合作计划。

　　该计划中，杨日吐负责的是，先在老家找一名智商有问题的人，冒充他人姓名将其骗到北方与陈火日一起打工。然后 ，找到一名愿意被冒充者，拿到其手里的户口簿。最后，当陈火日将冒充者杀死后，由杨日吐领着被冒充者家属，去北方矿山 骗取被冒充者的死亡赔偿金，杨日吐可以从中分得1万5千元。

　　计划开始实施后，杨日吐以4300元的价格从一个名叫历史哈的人手里买到一名年龄约40岁、身份不详的乞丐。 之后，杨日吐找到了堂哥杨夫也日，将计划告知，以事成后分给杨夫也日5000元为条件，从其手中拿到了户口簿。

　　杨日吐把买到的人和户口簿交到了杨夫也日的妹夫卢里坡、同乡卢举呷手里，带着去包头找陈火日。

　　同一个月里，雷波县的杨子卡、杨以者(杨日吐的长子)、张古格3人由于外出打工不顺，也去包头投奔陈火日。陈 火日向3人告知了这个已然启动的计划，并许诺事成之后给每人1万元。4人一拍即合。

　　至此，以陈火日为首、包括乞丐在内的7人打工团组成。据本刊记者了解，在矿井工作中，往往都以班为单位，分别 下井作业，每班人数为5至7人。

　　7人打工团先是到了河北遵化，8月10日到了宽城县的西川村。陈火日从西川铁矿一个四川老乡那儿得知，该矿正 缺人下井干活。8月12日夜里，有吸毒史的陈火日，经过前一天的劳作，已经感到难以忍受，便在井下对其余5人说：“今 天必须搞掉他。”8月13日凌晨，卢里坡引着乞丐在竖井里第八个料仓口装矿石，陈火日在其余5人配合下，搬起一块矿石 砸向乞丐后脑，乞丐当即昏倒在地。随后，陈火日开始用钢钎翘料仓里的矿石，即刻二三吨重的矿石从2米多高的垂直高度砸 下来，乞丐当场死亡。

　　陈火日将乞丐已砸死的消息通知了杨日吐。杨日吐当天按照计划带着杨特作上了路。花了两天的时间从雷波辗转到了 成都，然后3天的火车加汽车，最后到了宽城。这正好和宽城刑侦大队的许春阳后来去雷波的路线及使用的交通工具完全一致 ，只是目的地相反。许春阳与本刊记者掐指一算，5天的时间一刻未曾耽误。

　　在宽城西川铁矿“矿难”发生后的2天内，山东蓬莱一金矿也发生了一起同类“事故”，最先引起警方怀疑的，是事 故第二天，死者在四川省雷波县八寨乡的家属就已到达蓬莱商谈赔偿事宜，速度之快令人生疑。死者家属称其坐汽车、火车而 来，而警方经过调查发现，从四川赶到蓬莱，最快也需要三天时间。

　　2009年11月23日，在湖北大冶陈贵镇安船矿业公司，再度上演的“雷波矿工黄所格意外坠井”事件中，经大 冶警方查明，黄所格本人两年前已经死亡，前来索赔的家属身份虚假。

　　而宽城的这起案件，“死者”杨夫也日仍然健在。杨夫也日的妻子和堂弟，案发后在准确的时间、从准确的地点出发 ，又在准确的时间抵达了宽城。

　　雷波取证

　　2009年9月10日，许春阳带着两名民警、一名法医前往雷波县逮捕犯罪嫌疑人、查找尸源、调查取证。9月1 4日，许春阳到了雷波县公安局。

　　“公安局门内外，前来提请案件协查的外地民警们络绎不绝，每天至少有三四拨”。许春阳向记者描述。

　　在这一案件前，许春阳对于2000公里外的雷波县一无所知。“就如后来媒体所说，很多四川人都以为‘雷波’是 一个人名。”直到脚踏在雷波县的土地上，许春阳才切实体会到为什么卡哈洛派出所对“杨夫也日身份的秘密调查”如此重视 ，却仍然持续了一周之长。那里海拔3500米，真正称得上“山穷水恶路不平”，村与村之间的来往一般都需要步行八九个 小时以上，且当地没有固定电话，只能通过手机联系。

　　9月15日，许春阳一行4人到了卡哈洛派出所。在张曲坡所长和杨江华教导员的带领下，6人开着3辆摩托车于1 6日凌晨1点出发，前往杨夫也日所在的元宝乡下拉租组。

　　“那边的雨季刚过，原本不宽的路被冲去了一半，剩下的半边刚刚容得摩托车经过，人如果要下来推车，就会掉下去 ”。山路的下方一百多米处便是波翻浪涌的金沙江。许春阳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白天是绝不敢开车走的，当时只能横下心 ，黑夜中跟着张所长的摩托车灯光一心往前开。”

　　原本想在7点前到达，悄无声息地逮捕杨夫也日的计划落了空。因为许春阳等人16日10点左右赶到下拉租组时， 杨夫也日已不见踪影。

　　取血工作也遇到阻碍。由于当地习俗，下拉租组群众坚决不同意在自己村民的胳膊上扎管抽血。最后还是当地的张曲 坡所长帮了许春阳的大忙。他做通了群众的工作，找回了杨夫也日已经出嫁的女儿和被杨夫也日夫妻暂时寄放在邻居家的儿子 ，最终完成了取证。

　　在河北宽城，法医也抽取了杨特作的血样。法医将死者的DNA与杨夫也日妻子、儿子和女儿的DNA比对，结果确 定死者并非杨夫也日。

　　2009年9月17日，许春阳等人赶赴上田坝查找尸源。这事后经许春阳总结认为，是被当时杨日吐的错误口供误 导，结果一无所获。

　　许春阳介绍说，杨日吐的口供变化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承认自己帮陈火日买的乞丐，是自己拿的户口簿，知道乞 丐要被杀死的计划等等；第二阶段，得知陈火日仍在逃时，口供即变成凡事都是和陈火日商定的；最后，杨日吐的供词竟变为 并不知道乞丐会被杀，自己一切都是听陈火日指使。在与当地老板的闲聊中，许春阳了解到，该地区及周边以前的乞丐比较多 ，但现在大街上很难再见到。老板告诉许春阳，当地有收养“娃子”(智障乞丐)的习惯，买主买到乞丐后给他们饭吃衣穿， 他们就给干活。以前这里的乞丐四五百元就能买一个，现在则已经涨到了四五千元。

　　2009年9月26日，河北宽城县公安局再派民警赴四川雷波，请当地警官到宽城协助审讯。

　　2009年9月27日，陈火日、杨日吐、杨夫也日、杨特作、卢里坡、卢举呷、杨以者、杨子卡、张古格等9人因 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宽城县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

　　2009年9月27日，宽城县公安局对已依法刑事拘留的杨日吐、杨特作、卢里坡、杨以者、杨子卡等5人执行逮 捕。

　　2009年10月10日，张古格在老家雷波县卡哈洛派出所的一次缉毒行动中被抓获，10月19日，宽城县公安 局对其执行逮捕。

　　2009年11月，在逃的犯罪嫌疑人历史哈因涉嫌另外一起故意杀人案，在福建三明被当地警方抓获。

　　2009年11月23日，宽城县公安局对杨日吐、卢里坡、杨以者、杨子卡、张古格、杨特作6人，以涉嫌故意杀 人罪，移送宽城县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

　　陈火日、杨夫也日、卢举呷3人目前仍然在逃。

　　“拿活人换钱，这一案子的性质极其恶劣。”事实上，宽城县公安局局长刘振旺自2009年6月以来，就对这类案 件极为关注，“此类犯罪分子的职业化犯罪趋势尤其要引起重视。在此一条龙的作业中，买人、证件造假、杀人、索赔等分工 极为精细，伪装手段也越来越巧妙”。

　　在宽城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王宁看来，经济因素仍然是此类“杀人骗保”案件的主要诱因。“一方面，作为全 国扶贫开发工作重点的宽城县，自2001年大力发展矿业以来，其经济总量和综合实力已连续几年稳居承德市首位。而随着 国家矿山安全法的出台，对矿山的安全标准要求提高，一旦出现矿难，就必须停产整改。与此同时，对于矿难工人的赔偿标准 已逐步提高。这不免会给一些矿主带来“出事私了”的心理；另一方面，这也不免会让一些贫困地区的某些人铤而走险。”

　　2009年8月13日，河北宽城县公安局发出预警通知，要求各辖区矿山密切注视四川雷波籍务工人员动态。全国 各地警方业已相继发出相关预警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