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哈尔滨交警塌方式腐败:严查之后“保车人”并未消匿
7月20日,哈尔滨市公安交通警察支队原副支队长王伟受贿、介绍受贿案,在南岗区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审理并宣判,其获刑三年。
王伟是日前哈尔滨“疯狂大货车”专案行动中被查处的“保护伞”之一。6月25日,哈尔滨市纪委监委通报称,此次行动中打掉涉恶“保车”团伙6个,查处70名涉嫌犯罪社会人员和122名充当“保护伞”的公职人员,其中涉及处级干部12人、科级及以下干部110人。城区13个交警大队中的12个大队大队长及其他警员逾百人涉案,哈市交警系统出现“塌方式”腐败。
在哈尔滨市纪委监委通报的案例中,“保车”团伙往往通过行贿与公职人员建立关系,从而获得“放行、免罚、消违章”等一系列“庇护”,不少保车人甚至可以直接支使交警支队大队长。超载、超限、无视交通规则的大货车以此穿梭于哈市,被称为“疯狂大货车”。
严查行动过去尚不足月,重案组37号近日在哈尔滨市调查发现,当地仍有保车团伙日夜蹲守,收取百元好处费后“护送”超载大货车进出市区。
明码标价的“保车生意”
很长一段时间内,大货车横行哈尔滨街头,人称“大老虎”。
根据哈尔滨市有关部门的规定,每天6时至22时大货车禁行,超载也将面临罚款、扣分甚至吊销执照等重罚。然而,在哈市的马路上,超载、超速、超限,拉着渣土或其他货物的大货车仍日夜穿梭。大货车肇事致死的事故在当地屡见不鲜,一般司机上路也会自觉“躲着走”。
禁行的货车畅行无阻的原因,在当地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有保车的。”一名常年在当地运送渣土的货车司机吴旭说,由于运费逐年降低,大货车只能靠超载挣钱,而超载车上路就得“保车”,多年以来,哈尔滨市内的大货车都得保车,而保车人都是交警的“关系户”,“他们拉一个车队,向司机收点钱,然后每年给辖区的交警交钱,这个车队的车就能在这个地方随便跑了。”
按照吴旭的描述,“随便跑”,意味着大货车可任意超载,甚至无视红灯。沿途的执勤交警对于“保车”车辆也会视而不见,即使被罚,保车人也会出面帮忙解决。
这一痼疾引起了哈尔滨市纪委监委的重视。针对“疯狂大货车”问题,2017年10月23日,该部门成立了联合专案组,展开了为期7个月的调查,打掉涉恶“保车团伙”6个,查处涉嫌犯罪社会人员70人、“保护伞”122人。
由此,一条权钱交易的“保车”链条也浮出水面。
据“保车”团伙成员交代,他们勾结部分交警,垄断运输市场,甚至强迫大货车司机交“保车费”。勾结交警的方式,便是行贿。交警等执法人员收了“保车”团伙的钱后,便当起了大货车“保护伞”的角色,为这些违规车辆提供便利。
哈尔滨市纪委监委专案组工作人员表示,如果没有经过交警的允许,这类违规大货车不可能上路跑。
一名被查处的保车头目称,每年都会给辖区交警送钱,金额从千元至万元不等。而有些保车团伙甚至为“保护伞”明码标价,“交警大队队长一年2万元、副大队长1万元、中队长2000元、普通民警1000元。”
“保护伞”下的免罚之道
权钱交易背后,“保护伞”利用职权为大货车“开绿灯”的方式多样。
据哈尔滨市纪委监委专案组介绍,有保车团伙为200余辆车“保车”,最多时“保车”300多辆。这些车辆需要交数千甚至上万元的保护费,之后在车身喷上特殊字样。沿途的交警看到这些标志的车就不再拦截,拦截时也会不处罚或从轻处罚,开完罚单后继续上路。
曾在哈尔滨市某交警大队担任辅警的王亮向重案组37号透露,在当地,无论是货车司机还是辅警、交警,都对“保车”心知肚明。
“保车团伙的车都能看出来,一般这些车上写着某某车队,碰到这种车,我们都当作没看见,不会拦截。如果拦车的话,交警会开个罚单,然后放行。但即使开了罚单,保车人也会找上面处理掉。”
除了特殊标注,有些甚至能拿到“重点工程”的“护身符”。
专案组介绍,有一段时间,哈尔滨的街道上经常能看见贴着“市政府重点工程”“市政府暖心工程”等标签的大货车车队穿行。而这些标签,是哈尔滨市交警支队原副支队长王伟在收取保车团伙贿赂后精心设计的“护身符”。有了这种标签的大货车可以不分时段、路段运行,不受车速、载荷限制,一路畅通。
保车团伙的触角伸到各处,恰恰反映出哈尔滨市交通执法系统的腐败乱象。
今年6月25日,哈尔滨市纪委监委通报了这一深藏在“保车”团伙背后的122名“保护伞”,涉及处级干部12人、科级及以下干部110人。其中公安交警、公安民警共计108人违纪违法,城区13个交警大队中12个大队有警员涉案。
市交警支队原副支队长王伟、道里大队原大队长明常清、呼兰大队原大队长于广军、巡逻大队原副大队长李名实等11人,分别受到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涉嫌犯罪问题被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对市交警道外大队党支部书记、大队长王道安等公安交警系统89名领导干部及公职人员严肃追究责任;道里区、道外区、南岗区、香坊区、松北区城管执法局,市交通运输局运输管理处14名公职人员,因履行监管责任不力,分别受到党纪政务处分和组织处理。
严查之后“保车人”并未消匿
此次严查行动结束尚不足月,而“疯狂大货车”和保车团伙的身影并未在哈市消匿。
7月初,重案组37号多日探访发现,哈尔滨市道里区的友谊路上,每晚都有多辆大货车轰鸣穿梭。车辆一般装有渣土或是空车,晚10点至凌晨,是它们出行高峰。重案组37号在一处十字路口观察发现,两小时内通过的大货车超过20辆。这些车辆车速较快,在马路上遗撒下成堆的渣土,即便是红灯,也不减速停车,而是直接冲过路口。
除了渣土车,在哈尔滨市区,超载大货车来往的身影也并不少见。多名大货车司机表示,这些车辆大多是运送粮食、钢材等重物的挂车,每天各个时段都有进出哈市的车。“几乎都是超载车,靠保车进出。”挂车司机周强告诉重案组37号,按照哈市规定,这类超载大货车是不准进入市区的,一旦被查将面临数千元至万元的罚款,甚至车也会被扣下。因此司机会提前联系“保车人”,交钱后,在指定的高速口入城,便可一路畅通。
多名司机均反映,在哈尔滨市长江路高速收费站附近,长期盘踞着一个保车团伙,头目人称“小不点儿”。周强称,“小不点儿”在当地保车多年,小有名气,从该路段进出市区的超载大货车几乎都要找他。司机们称,此人很少露面,只负责联系货车司机,他手下的小弟,每天开车守在高速口附近,专门收钱接送超载及其他禁行车辆,24小时轮班。
此次严查似乎并未对“小不点儿”产生影响,他的“保车生意”仍然照常进行。
7月上旬,重案组37号在长江路高速收费站进城口暗访多日发现,连续多晚,收费站内侧辅路边都有一辆银色捷达车停靠,不少满载大货车通过收费站后,便在该车旁边停下,之后捷达车上下来一名光头男子走到大货车前,从货车司机手中收取现钞,光头男收钱后会跟司机攀谈几句,随后开车将大货车引下高速。
重案组37号跟踪发现,捷达车通常会将大货车带下高速,在路边一个固定地点暂时停靠后进入市区。捷达车有时也会在该地停靠,有时则直接掉头返回,重新开上高速口,并在收费站前逆行掉头,回到原地点等待下一单“生意”。捷达车并非独行,会有其他轿车前来顶班,延续前述“工作”。
7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重案组37号在上述路段暗访体验了一次“保车”之旅。一辆超载超过5吨的大货车,在行驶至长江路高速口前,电话联系“小不点儿”称要“保车”。对方询问了车牌信息后,告知会有人在高速口下路段等候。
重案组37号所乘的货车通过收费站后开下高速,停靠在上述捷达车时常停靠的路边,一名中年男子将车拦下,并按照之前约定,收取了司机一百元现金,“直接走就行,有事给我打电话。”
男子所说的“有事”指的是被交警拦车的情况。货车交钱后径直往市区开去,正直下午时段,重案组37号发现,货车途中路过的执勤点交警即便看见也未拦车。货车司机对这种情况早有预判,他告诉重案组37号,估计这些保车人跟交警“有关系”,交了一百元保车费后交警就不会被拦车。出城时,同样的方式交钱后,也能顺利出城。
发稿前夕,重案组37号电话联系了“小不点儿”询问“保车”情况,对方直言,超载车给100元“到哪儿都能保”,24小时有人在长江路收费站接应。当重案组37号表示哈尔滨最近严查担心被交警拦车时,“小不点儿”称,“我就是干这行的,啥也不用怕,有事儿算我们的。”
超载大货车纵横多地
半个月前的一段时间里,哈尔滨货车司机刘松在“大货司机”微信群里常听到同行传来消息:“某某路段严查,保不了车了。”
“保不了车”的原因,就是哈尔滨市针对“疯狂大货车保护伞”的展开了查处行动。
包括刘松在内的多名货车司机,对“保车”都不陌生。刘松常年在哈尔滨市的一个粮库往返各地运货,由于货车超载过多,“保车”是家常便饭,“一趟活儿要花两千保车费”。“疯狂大货车”不仅限于哈市,千里外的煤城鹤岗,每天也往辽宁、河北等地运送煤矿,普遍超载2-3倍,然而却并不会因此带来损失,因为“到哪儿都有保车的”。
在哈尔滨严查事件之后,重案组37号跟随拉煤的货车司机李国一路暗访发现,一辆超载70余吨的煤车,从鹤岗出发,跨越四省多地后,顺利到达河北。深谙各地路况的司机要么刻意躲着交警,要么靠当地“保车人”过卡,一路畅行。
哈尔滨市内的一处粮库,是刘松每月的装货点,装一车玉米拉往山东,十天一来回,一个月跑三趟。他告诉重案组37号,在粮库,所有的大货车都超载:“按照标准吨位,我们这种6轴大货车只能拉20多吨货,但是我们都是拉80吨左右,有的甚至拉120吨。”
刘松的货车在圈内被称作“大吨位”,由于运费是固定的,许多车主为了多挣钱,便会选择铤而走险。
在黑龙江,粮食和煤炭是长途货运的主要力量。在黑龙江北部的煤城,“大吨位”货车更为常见。李国在鹤岗开了十余年煤车,大多拉完河北省,东家常换,吨位却不减。“我们一般拉七八十吨,有的拉上百吨。”据他介绍,鹤岗常年往返的大货车不计其数,几乎没有不超载的。
事实上,对于超载运输,我国法律有严格规定。
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相关规定,超载100%以上的,罚款2000元,扣3分,同时可扣留车辆。刘松和李国驾驶的6轴大货车,总质量限值49吨。去掉车身10余吨的重量,也就是说,他们的货车长期超载200%以上。
严格的法规意味着,超载上路面临着被查扣的风险。而常年跑车的两人并不担心,他们深谙“保车之道”。
“很多地方都有保车的。”刘松介绍,跟哈市的“保车”团伙类似,黑龙江其他地方,甚至其他省份,也有“保车人”。司机有了固定的运货路线后,就要搜集沿途各地“保车人”的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
“像我这条路线,几乎每个省都要保车,一趟保车费就要花2000元左右。”刘松称,由于大货车超载过多,走高速要交很高的超限罚款,甚至卸货,所以司机一般会选择走底道。如果途径市区,又随时可能会被交警或路政部门拦截,面临罚款、扣分、扣车的风险。这个时候,“保车人”就起了作用。
一周前,李国的大货车从鹤岗装货出发,70吨。如往常一样,他选择连夜出省,次日又趁夜穿过吉林、辽宁地界。
一路上他不停向同行询问“路况”,以确保正常通行,会车时,他还会向对方司机比个手势,询问“前方有无交警”。李国称,这些都是大货车司机的常态,为了避免被交警查扣,只好“躲着走”。
也有躲不掉的情况。“如果白天入市,或者查的严的地方,就得找保车的了。”三天后,李国进入河北省秦皇岛地界。这里就是他口中“查的严的地方”,也是每趟车的必“保”之地。
李国在入市前休息一段时间后,与秦皇岛的“保车人”联系,保车费300元,通过微信转账支付。数小时后,李国等来了对方“可过”的消息。之后,李国开车来到国道上的省界检查站前,重案组37号看到,该检查站有数名公安和交警指挥。跟李国预想的一样,但他的大货车驶进检查站通道时,交警并未拦截。
这一幕李国经历多次。他称,保车人跟交警有关系,看到自己的车牌号,交警自然视而不见。重案组37号发现,跟李国一样,同一时段内顺利通过该检查站的超载大货车至少三辆。(文中吴旭,王亮,周强,刘松,李国等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李明 实习生 张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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